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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哥哥月亮妹妹

  我沿着曼哈顿区的布利克街慢慢地走着。初冬,黄昏来得很早,特别容易感到一天的结束,或是一个季节。百货公司已经纷纷地为橱窗的模特儿换了厚重鲜丽的时装──橘红、墨绿镶金。那样强烈和抢眼的色彩让人不免想起「夕阳无限好」的风景来。

  我必须在天完全黑下来以前走到停车的地方。晚上,我必须去拿订做的旗袍,明天去看家具。后天呢──我的记事本上没有写,不过我计画要给路写信。

  我的朋友路,今天寄来了一封信。

  我们认识十年,这是他除了上大学时考试带的小抄以外,中国字写得最多的一次。

  我在翻动那叠厚厚的信纸时,觉得好象也翻动了那些过去的日子……。

  ……而天色已经是华灯初上了。

  很多年以前的某一天,我在汉口街的「台映」看电影。电影放到一半,旁边的人忽然碰了我一下,递给我一包烟。讶异之余,我不免客气地推拒着:「谢谢,我不会抽。」黑暗中有一个声音顿了一顿,然后说:「不是的,请你递给我的朋友。」到电影结束之前,他的朋友已经从我那里得到不少二手的赠品:火柴、口香糖、爆米花、汽水……等等。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路的长相和他的行为一样草率:两个眼睛一大一小,常得用黑细框眼镜遮着:头发齐肩,整个人瘦得像麻杆。差有可观之处,不过牙齿洁白整齐而已。我们刚认识不久,有一次他告诉我他在清华念书,是「拿奖学金的那种」。我跟他说我读台大,住在杜鹃花城……云云。没想到不巧隔天大家在通往新庄的交通车上碰到。当下彼此不禁惺惺相惜,这才真正变成好朋友。

  路很喜欢电影,我也是。我对他起初的了解是透过看电影而断续进行的。比如说有一次看《杜立德医生》,杜立德在检查一只鸟的嘴巴,他突然说:「我爸爸是牙医耶。」又有一次看《柳巷芳草》,他又悠悠开口:「我以前常去万华……」他后来说在黑暗中讲话,不必面对别人,比较自在,而且容易坦白。

  我每次从电影院出来都知道两个故事:银幕上的和银幕下的,因此很喜欢和他看电影,觉得值回票价。我们常常是下午逃课去看,看完了在电影街乱吃一通,然后想办法让对方付账。也有的时候去中山北路的「林口」图书逛原版唱片,或者去忠孝东路的「艾迪亚」咖啡屋听听民谣。

  路对摇滚乐有很深的研究,可惜因为天赋的关系,只能哼哼流行歌曲。后来鼓起勇气,毛遂自荐地跑到罗斯福路一家餐厅去唱;天天垂着头,状似哀怨地唱着 Don McLean 的 Vincent:How you suffer for your sanity……,非常之曲高和寡。

  那时我们都十分心仪欧美文化。看到几场好的电影,听到歌曲中一些简单而发人深省的词句,总是很快地感动。对于毕加索、马蒂斯唯一的认识,是他们喜欢画奇怪的几何图形和长颈子的女人,但是这也不妨碍我们的热烈讨论。肤浅,可是十分快乐,而且充满希望,因为我们有的是热情。

  我是一定要留学的,他说,因为「好歹要看看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我说我是一定不出国的,因为不喜欢再念书了。以后出去观光一下就可以了,或是坐在家里等着收他的风景明信片。我们每次谈到这里都很兴奋,我仿佛可以看到那雪片样的、充满了世界各地风情的明信片堆在我的窗前。

  路的功课不好,自从下了出国的宏愿以后,就极力弥补他的成绩。结果学期末时当选了他们班十大「蛇形雕手」之一──指其考试时在桌椅上雕刻资料的技术超群也。

  他虽然这样不学无术,却是我所看过的极少数讲义气的人。这在我们那个已经社会化了的大学校园里,不免有点过时,但是让人觉得温暖;知道随时有人跟你同进退总是好的。

  有一次路的一个朋友不知道为什么,在校园里被附近几个不良少年围上了。其中一人带了武士刀,两人嚼着槟榔,嘴里不断吐出吓人的红色汁液,声势毫不比带刀的那个逊色。旁观的同时七嘴八舌,有的人要去报警,有的人低声讲:「有话好说嘛!」可是没有人动,更没有人敢上去排解。

  路跑过去,一面拉着他朋友,一面说:「我打不过你们,可足你们要是动他一下,我一定跟你们没完没了。大家豁出去好了。」那帮人看他那样瘦小,两只眼睛的差距因为怒睁着,而显得分外明显,大概觉得他有点疯了,居然没难为他,放他们过去了。

  事后人家都觉得他傻,说是万一当时挨了一刀怎么办?也有的人说英雄不是人人可以做的,为了逞能出锋头,把命赔上可划不来。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人的懦弱不在于胆小,而在于他们找各种借口来掩饰自己的胆小。路并不是武侠小说看多了,他只是对情份比较认真罢了。年轻的我当时对于这个天真的朋友感到非常骄傲。

  后来我们又一起干了一些糗事。包括报名去当热心助人的「张老师」,鼓励别人「条条大路通罗马」,不必来念大学;又拍摄号称「超写实」的实验电影,片名叫做《稻草人》。我在路的大力栽培之下,当了片中唯一的女主角──稻草人。路的一个哥们因为欠了他的钱,被他找来演乌鸦。路自已则连拍带导,外加奔走筹款,跑东跑西得不亦乐乎。

  我们在各方面都配合得很好,很像计算机择友产生的样本:兴趋、身高、年龄……无一不同。看到对方就像看到自己,非常的「视如己出」。我因此常跟路开玩笑说,结婚时请他来当伴娘。

  快升大四的时候,路却真正考虑起他的婚姻大事来。他认识了一个外校艺术系的女生,美丽聪明,兼且浪漫,路极为倾心。女孩什么都好,就是不爱看电影。路惯于在电影院中进行的自我介绍因而必须另谋出路,改行打电话。

  有一阵子路在打电话给她之前总要先对我演习一遍台词,配以适当的声调和表情,我看了十分不忍。路以往交女朋友的态度一向是广结善缘,像这样的严肃倒是不曾有过的。

  他原来生得嘻皮笑脸,看起来一副和这个世界非常妥协的样子。谈了恋爱以后却经常紧抿着嘴、锁着眉,汲汲于两校之间的公路上。凡开口必和艺术、生命的力和美等等有关:一时之间,脸上倒平添了几许正气。

  这样苦苦地追了一年多,朋友们都替他担心,怕他前功尽弃以后只好从法商转去念神学院。可是顽石总算点头,女孩在路快去当兵的时候,终于答应他的求婚。忝为他的「兄弟」,惊喜之余,我也不免有些怅惘。想着他结婚之后,我们那些有趣的经历可能因他的安定而不再。二十三岁结婚,委实是太早了。

  举行婚礼的前一个礼拜,我们在一起聊天,路滔滔不绝地谈着他末来的计画……当完兵以后,和他太太一起出国,先替他爸爸念个MBA ,然后赚点钱,再为他自己念个电影硕士,然后回来。

  「我们可以一起做点事情。」他拍拍我的肩膀。「先跟我老头借点钱,然后──也许我们可以自己拍一部电影、一部电视剧!什么都好,总之就是我们以前没做的那些事情,统统都要实现!」路在大方地开着长期支票的时候,兴奋得连连在空中虚劈了几下手势。

  那天晚上大家开车去郊外兜风,沿着滨海公路飞驰。带着一点酒意,我们大声唱起歌来。那时候我他我到一份还算轻松,而且薪水也不差的工作,是去当父亲一个朋友的秘书。其它几个人有的当兵,有的准备托福,有的不走、不找工作,也不着急。我们在唱遍了中西名曲、最后用不太清楚的台语合唱〈杯底不可饲金鱼〉的时候,心里都想着:前途,谁怕谁呢?

  路结婚以后就当兵去了。每次休假回来都告诉我们他如何跟长官吵架、如何被关禁闭等等。理了小平头的路看起来小了很多,还是那副惫懒的样子。临走时总是不忘吩咐我去看他那位美丽的新娘。

  可惜路的太太却跟他不大一样。我每次打电话去他们租赁的新居找她,人总是不在;但是音乐会、舞会等等公共场所却常见到她的倩影。路快退伍的时候,传出她和一个跳现代舞的男子恋爱的消息。据她自己的说法是「终于我到另外一个热爱艺术自由的灵魂相契合」。

  可怜我们的路虽然也唱过几句不成调的歌、导过一部实验电影,而且常去舞会赶场,可是讲到灵魂这种深不可测的事情,自然不如别人远甚。路短暂如春梦的婚姻就此宣告结束。

  离婚对于路是个不小的打击,这大概是他成长以来,第一次,也是最认真的一次恋爱。退伍后有一阵子他白天打牌,晚上就去各处看现代舞发表会──不能明白他跳的舞和别人跳的舞竟会导致这么大的区别!

  路的家里原来就不赞成他这么早结婚,这下更以「不听老人言」而对他痛责起来。路的一个瘦长脸的同学,有一次则刻薄地问他:「这次你需要什么样的道义支持?」路的认真变成了人家眼中的笑话,因为他所看重的东西,刚好是别人所支付不起的。

  在我们那个年纪和环境,真正的悲欢离合是谈不上的。路的离婚事件,对衣食无缺的大家来说,很够得上称之为悲剧了。几个比较热络的朋友,那一阵子整天和潦倒的路和在一起,也因此蒙上了一些「淡淡的哀愁」。

  我出国的前一天,路戴了副大墨镜来找我,身上一件大花的夏威夷衬衫,仿佛要上飞机的是他自己。那时他痛定思痛,正把全部的寄托放在他的本行企业管理的学以致用上面。

  「我是一直不赞成你去念电影的──虽然说,我自己以前也有过这种念头。妳知道,女生长得漂亮嘛,干脆去当电影明星。不漂亮嘛……」他停了一下,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表情有一点愁苦:「要非常非常努力读书才能出人头地啊!」

  路的谬论居然不幸而言中。原来念电影的本身,和看电影,以及看完电影坐在烟雾缭绕的小咖啡室中,热烈地讨论蒙太奇、意识流等等是如此地不同。和几个朋友凑钱拍超八厘的电影也完全不一样。

  第一天到学校注册,系主任就把我请到办公室去谈话。「……你的托福成绩很好,经济上看起来也没有问题。不过──你好象没有什么这方面的背景。妳大学念的是……哲学?是吧?」他又翻了翻手上的资料,「你有一卷超八厘的作品,可是不是你导演,也不是你拍摄的。你是负责演出,演的是稻草人──?!」

  他突然轻轻咳了一下,然后努力艰难地吐出一段话来:「周小姐,我要说的是,欢迎你加入我们的行列。不过,以我过去指导东方学生的经验,以你的背景,我想,如果要在这里攻读学位,需要非常非常地努力才行。」他特别强调最后一句话。

  系主任那双湛蓝色、好象冰镇过的眼睛,后来经当和教科书上那些背不完的电影理论名词,以及试片室内成百卷泛黄的胶片、妈妈做的当归鸡、桂花莲子汤等等,轮流出现在我的梦里。

  语文的障碍、文化的差距,以及数字庞大的学费、寒冷的气候,在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家里在汇钱来时,总不忘在信尾加一句:「花花绿绿的电影看看还可以,念能念出什么名堂来?」路的信则一派天真:「最近又看了些什么好电影?推荐一两部吧!」他不知道我已经许久没有「看」过电影了,电影是用来写报告和研究用的。

  对电影艺术仅有的一点信心在看了《阿玛迪斯》(Amadeus )结尾,莫扎特的凄惨下场以后,终于完全消失。天才尚且如此,何况是我──一个又不漂亮、又不愿意「非常非常努力」,只有一大堆憧憬和三分钟热度的女留学生呢!

  念计算机是另外一种痛苦,没有背景之外,更加没有兴趣。万想不到当时只是想出国「换换空气」的心愿,要花费这许多代价来完成。计算机程序打了一年多,总算恢复了一点信心──至少大家都说这是一门实用的行业。提笔写信回家,或写给朋友时,总是不忘加上一句:「日子过得充实而忙碌。」惟独对路不然。

  路的信也逐渐少了。每次寥寥几句,总是「其辞若有憾焉,其情实深喜之」地嚷忙。我出国后不久,他搞期货,赔了一笔。后来就愈做愈顺,现在在一家大关系企业分公司的外销部门做经理,据说被斗了几次都没斗垮,已经是面团团的不倒翁级了。以路有小聪明而无大志的个性看来,没有比这个坐领花红、不冒风险的工作更适合他了。

  电影呢,现在是大家都不看了。偶尔看看,也拣不伤脑筋的那种。做事以后不久,买了部录像机,看鬼片、武侠片、笑片,就是不看需要用心的电影。一来是没心可用,二来是一年的电影系课程,以及更早更早以前,和路及一堆朋友去看电影的记忆犹新。而记忆,尤其是有许多少年往事在内的记忆,有时不免使人疲倦。

  有一次看某部国语长片,看到一个在大学时代和路都很鄙视的影星。那时候觉得她演技真破,怎么去跟人家外国演员比。现在看着也还是不行,不过也不见得比美国肥皂剧的那些配了罐头笑声的明星要差就是了。又想起以前路最常说的一句话:「几流的电影,就有几流的观众。」那时候是嘲笑别人,现在呢……我不禁悚然而惊,起身把录像机关了。

  ……一直到有一次不小心看了《太阳哥哥。月亮妹妹》(Brother Sun and Sister Moon)。

  一个向来望文生义选电影的同事来约着一道去看一部「童话片」。然而片头一出来,我就知道不是;等到导演法兰西斯柯。柴费瑞利(Francisco Zeffirelli)的名字打出来,我忍不住自己坐到前面去。见到久违的老朋友了,我对自己说。

  电影是圣方济一生的传记,包括他与修女好友之间的友谊,以及后者如何帮助他传教,开创理想的经过。镜头美而安静,有如油画,让人不得不忘记片中浓厚的宗教气氛。我的曾经亲密如兄弟的朋友路,曾经跟我提过这部电影,他当时对这部片子的解释是:「两个好朋友,在一起做了点事情。」

  我想到经商日益发达的路,和做了一个计算机程序员的自己。我们以前也有过一些模糊的、说不上什么来的理想。也许因为根本不是理想,所以没有坚持下去。也许我们两个都很平凡,又都很实际,所以和大部分人一样,渐渐把这两个字由名词换成形容词来用了。

  又或者,我们其实是没有理想的,我们有的只是感情。我们这一代,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大风大浪,说到感情,也许亦不过是「从前在一起看过几场电影」罢了。

  可是我们的故事还没有完。

  初冬的某一个早上,那时候我已经在纽约住了快六年,还是不能习惯那种酷寒的气候,冷得刺人。我带着一个伤风的鼻子出门,意外地发现邮差已经来过了,信箱里静静躺着路的来信。

  那天真冷。我一手开车,一手不断地去擦前面的玻璃。Pachelbel Cannon的古典音乐缓缓由音响流出来。带子旧了,像水一样的弦乐因为走了调而显得局促起来,跟其它一切过了时的好东西一样。

  ……有很久没写信了,实在是忙。最近公司在桃园又设了一个厂,我两边跑,累得像孙子一样。不过办公室又换了间大的,现在在十七楼,比起纽约的摩天大楼是比不上啦,不过,天气好的时候看看淡水河也不错就是了。嘿嘿,我还买了一幅马蒂斯的复制画挂在墙上,增加一点气质。

  我想到以前我们讨论毕加索、马蒂斯时一无所知的内容,以及无所不知的热情。路买的是他以前最喜欢的那种「长脖子的女人」吗?

  上礼拜我的大老板住院,治他的香港脚。我去看他的时候,他正抱了本武侠小说津津有味地在啃。老头子快七十岁了,生龙活虎一般。他告诉我,人生在三十岁以前,是需要不断跟现实妥协;三十岁以后呢,就得不断跟自已妥协。比如说大自婚姻的责任感啦,小自身上的赘肉啦等等,你能够承认的事实愈多,就活得愈快乐。

  老头子自已两个大小老婆不和,三个儿子分家。我去看他的时候,屋子里摆满了鲜花──全是属下送的。不过他过得兴兴头头,准备再干十年才退休。

  「现在我还是企业家,十年以后就是慈善家了──只出不进。嘿!这也是一种妥协。」他跟我这么说。

  我知道你从前也是有一点抱负的,可是能够想通了安定下来总是不错。我自己过几年也准备再婚。这次要找个俗气一点的,当然长得漂亮最好,不过个性合适才最重要。

  路要再婚,生的孩子最好不要像他。那天上班的时候,我心里一直在想。

  说到结婚,我想起来,我的前妻听说最近要到纽约去深造。她没有结婚,跟那个跳舞的后来分开了。你如果碰到她,有机会的话就照应一下。不好意思啦,总是夫妻一场嘛。

  可怜的路,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可跟自己妥协得紧哪。

  还有一件事,顺便跟你说一下,你听了可不要难过。记得以前常跟我们一起看电影的小胖吗?他死了,肝癌。酒喝得太多。小胖死以前已经是大胖了。

  我在他的葬礼上碰到阿关,他还问起你。阿关跟人合伙搞了个广告公司,想要代理我们的广告。我叫他先送份企画书来看看……。

  我知道你一定不能相信,我们这个年纪已经有人去世。不过小胖是太不节制,唉……

  信纸由我手上滑落。小胖的面孔,因为时间隔得太久,已经有些模糊了。可是死吗?我想我是相信的。冬天的纽约,地下铁车站的暖气出口处常常蜷卧着一些流浪汉;有时候他们就睡在那里,或是死在那里,没有人知道是哪一种。每天忙着上下班的都市人从不关心这些。

  你现在还看电影吗?我有一次开车经过汉口街,原来我们看电影的老巢已经改了,喝咖啡的地方也变成一个服装店。不过七、八年的工夫耶。你能想象吗?我现在都在家看录像带。方便,而且省时间,不必去跟人家挤着买票。

  有些老片子都是我们以前一起看过的。

  原来路也开始看录像带了。那么他再也没办法在看电影的时候交到新朋友了。

  其实……我很想问你,如果一切情况许可的话,你愿不愿意回来呢?当然我们各人这几年的想法、际遇都改变了不少,而且未来的情况也很难讲。不过,我现在手头稍微有一点钱了,假使你回来,也许我们可以真正地一起做点事情……你觉得怎样?

  很久以前,当我还在大学念书的时候,曾经梦想着以后把天外的友人由各地寄来的风景画片,像雪花一样地堆积在窗前。没有想到出国的是自己,而且住在一个画片中常常看到的城市里。冬天的时候,走在到处飘着雪片的地上,走在结冰的赫德逊河旁边,走在橱窗沾着零星雪意的第五大道,真正触摸到了雪,而且一步一个泥泞、一步一个脚印的时候,终于体会到了风景以外的、幻想以外的那点彻骨的寒意。

  而此刻我仍继续地走着,路的信还在我的皮包里。下班时刻人特别多,停车的地方又有一段距离,而雪已经开始漫无边际地飘落下来。我走到时代广场,十字路口的红灯适时地亮了。远处一个专放旧片的戏院贴着几个广告大字:《太阳哥哥。月亮妹妹》。海报上大片金色的麦田,衬在下着雪的、灰墨色的天空之下,显得有些黯淡起来。我停住了脚步。

  广场上,有鸽群扑翅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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