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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台电脑打字机

  雒启珂译

  一

  乍一看,这台计算机很有点象“王安”电脑打字机。仔细一看,理查德·哈格斯特罗姆又发现,里面的射线管是IBM机的。这对这台机子来说实在是太大了,为了塞进去,机壳被分成了两半,而且分得不怎么整齐,象是用手锯锯开的。还有,机子没有软盘,与这台畸形杂牌机配套的,只有一些薄片,而且硬得象理查德小时候听说过的“四十层鞋底”。

  “天哪,这是什么呀?”看见里查德和诺德霍夫抬着机器朝里查德的办公室走,莉娜问道。诺德霍夫先生是里查德的哥哥罗杰、嫂子比琳达和侄子乔恩的邻居。

  “这是乔恩做的。”里查德说,“诺德霍夫先生说是给我做的,看样子象一台电脑打字机。”

  “一点不错。”诺德霍夫说,“可怜的乔恩正是这样称呼它的。”

  里查德留诺德霍夫在家吃晚饭,但诺德霍夫婉言谢绝了。里查德感到羞愧,但巧妙地掩饰了他的窘态。“里查德,你是个不坏的小伙子,可你的那个家庭——真让人受不了!”有一次,他的朋友这样对他说。里查德听了,只是摇摇头,象现在一样,感到十分尴尬。他的确是个“不坏的小伙子”,然而,他得到的是什么呢?一个臃肿肥胖的妻子,整天唠唠叨叨,认为她“配错了对儿”;另一个是十五岁的儿子塞特,性格孤僻,就在里查德任教的那所中学读书,成绩平平,一天到晚摆弄那把吉他,弹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声音,认为他的生活中有了这些也就足够了。

  楼房旁边另有一座象木板棚一样简陋的小房子,这就是里查德的办公室。里查德认为这间办公室才真正属于他自己,他可以在这里躲避已经形同路人的妻子和同样陌生的儿子,尽管儿子就是他妻子莉娜生的。

  他总算有了自己的地方。对于这一点,莉娜当然不会满意。但是,她的干涉始终没能奏效,于是这便成了里查德为数不多的一次胜利。他渐渐意识到,从某种意义上说,莉娜的确在十六年前“配错了对儿”。是的,那时他们两个都坚信他很快就会写出几本出色的小说,他们会有一辆自己的“奔驰”牌小汽车。然而,他发表的唯一的一部小说并没有给他们带来金钱,批评家们很快发现,这部小说配不上“杰出作品”的称号。莉娜站到了批评家一边,从此,他们开始疏远了。

  他们把这台杂牌电脑打字机放到一张桌子上,显示器就放在机子上面。里查德问,“您认为这家伙能运转吗?要知道,乔恩才只有十四岁。”

  “难说,您知道的还不到一半呢!”诺德霍夫说,“我从后面向显示器里面看了看,有的导线上印着IBM字样,有的上面印着‘舍克无线电公司’。其余的,几乎可以说是一部完整的西方电气公司制造的电话机。而且,信不信由您,微型电机是从儿童电气玩具上拆下来的。”

  “儿童玩具上拆下的?”里查德吃惊地问。

  “是的。乔恩有过这样一组小玩具……是我送他的圣诞礼物。打那到时候起,他就发疯似的爱上了各种各样的小仪器。这组玩具,我想一定使他十分喜欢……他把它保存了将近十年。孩子中很少有人能做到这一点。”

  “大概是的。”里查德说。他不由想起这些年被塞特扔掉的一箱箱玩具:有玩腻了的,有遗忘了的,也有随便拆坏的……他看了一眼电脑打字机,问道:“这么说,它不会运转?”

  “这得试试看。”诺德霍夫说,“这个小家伙在各种电气玩意儿上几乎可以说是个天才。”

  “看来您有点偏爱他,是吗?”

  “哈格斯特罗姆先生,”诺德霍夫说,“我非常喜欢他,他确实是个真正的好小伙子。”

  里查德陷入了沉思。真奇怪,他哥哥本是个从六岁起就坏得出名的人,可命运偏赐给他一个那么贤惠的妻子和一个绝顶聪明的孩子。而他呢,总是尽量使自己变得温和顺从、规规矩矩(在我们这个疯狂的世界上,“规规矩矩”意味着什么呢?),可最后却跟现在已经变成沉默寡言、不爱干净的婆娘——莉娜结了婚,并给他生了塞特这么个儿子……

  诺德霍夫走后,里查德把插头插进插座,接通电脑打字机。他想,荧光屏上肯定会立刻出现IBM的字样。“IBM”没有出现。代替这三个字母的,是一阵仿佛从坟墓中传来的声音,黑洞洞的荧光屏上跳出一行幽灵般的绿字:

  里查德叔叔,祝您生日快乐!

  乔恩

  “我的天哪。”里查德低低叫了一声。

  他的哥哥、嫂子和侄子是两个星期前郊游回来时遇难的,车是酒鬼罗杰开的。他几乎天天喝酒,但这一次,命运背叛了他,他无法控制那辆落满尘土的老式篷车,一下子从九十英尺高的悬崖上冲了下来,汽车一落地便着火了。“乔恩才十四岁,不,十五岁。”老头子诺德霍夫说,“出事前两天他刚满十五岁。”只要再过三年,他就可以从这个笨熊的统治下解放出来。他的生日……我的生日也快到了。还有一个星期……”

  这台电脑打字机是乔恩为他准备的生日礼物。想到这里,里查德觉得心里有点不自在,他甚至说不清这究竟是因为什么。他伸手想关掉机子,但又停住了。

  他站起身来,绕到机子后面,透过显示器后盖上的格栅向里望去。一切都和诺德霍夫说的一模一样。后来,他又发现了一个新的现象,这一点,不知道是诺德霍夫没有看见,还是不愿提起:从玩具“登月火车”上拆下的变压器,上面缠满了导线,活象著名电影里的弗兰肯坦娜新娘!

  “我的天!”他叫了一声,禁不住笑了,但他感到他其实更象在哭,“天哪,你造的是个什么呀,我的小乔恩?”

  其实,答案里查德自己是知道的。他早就幻想能有一台电脑打字机,并常常提起此事。后来,他实在忍受不了莉娜那一次次尖刻的嘲笑,便把自己的愿望告诉了乔恩。

  “这样,我就能写得快一点,改得快一点,发表更多的东西。”去年夏季的一天,他曾这样对乔恩说。

  “里查德叔叔,那你干吗不给自己弄一台那样的机子呢?”

  “你要知道,这些机子是不会白给的。”里查德微微一笑,“最普通的也值近3000美元。还有更贵的,有的要18000美元。”

  “或许,我能给你做一台电脑打字机。”乔恩郑重其事地说。

  “有可能。”里查德当时拍着他的肩膀这样说了一句。从此,压根儿再没想起过这次谈话,直到诺德霍夫给他打来电话。

  他回到荧光屏前,想关掉机子,仿佛他想写点东西的企图一旦不能实现,会对他那柔弱的、注定要夭折的侄子考虑问题的严肃性有所玷污似的。

  然而,他没有关掉机子,反而按了一下EXECUTE键,顿时,他感到一股寒流流过后背,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EXECUTE”,如果仔细想想,这该是个多么可怕的字眼。它使人联想到煤气室、电椅以及那一辆落满尘土、从公路上冲下悬崖的老式带篷卡车。

  电脑打字机发出刺耳的嗡嗡声。不客气地说,它简直是在吼叫。“存储器里都是些什么呀,乔恩?”里查德想,“沙发弹簧?儿童火车上的变压器?”他又一次想起乔恩那双眼睛和他那平静而清秀的面孔。因为别人的孩子不属于自己而这样醋意大发大概是不对的,也许甚至是精神失常的反应。

  “然而,他本该是我的儿子,我总有这种念头。而且我想,这一点他也知道。”

  这个念头使他害怕。他和哥哥在中学高年级时就认识了比琳达,两个人都约她会面。他与罗杰相差两岁,比琳达的年纪也正好在他们两个中间:比里查德大一岁,比罗杰小一岁。里查德首先开始和姑娘幽会。但是,既比他年长又比他个大的罗杰,向来说一不二,谁敢挡道就把谁毒打一顿的罗杰,很快插了进来。

  “我害怕了。因为害怕,便把她让了出来。难道真是这样吗?天哪,正是这样。我多么希望一切都不是这样啊!然而,在对待怯懦和羞耻这样的问题上,最好还是不要对自己撒谎。”

  如果一切都正好反过来呢?如果莉娜和塞特是他那个毫无用处的哥哥的,而比琳达和乔恩是他自己的,那会怎么样呢?到那时,有头脑的人会怎样对待这种荒唐的平衡转换呢?讥笑?暴跳如雷?开枪自杀?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忙了一阵,然后抬起头,望着眼前的荧光屏和上面飘忽不定的一行绿字:

  我哥哥是个无用的酒鬼。

  这几个字在他眼前飘来飘去。他蓦地想起小时候买的一件玩具,那玩具名叫“魔球”,只要你提出一个问题,它总能回答“是”或者“不是”,然后你再把球转过来,看看它给你出些什么主意。答案总是模棱两可,但又是那样迷人和神秘:“几乎可以肯定”,“如果是我,我不会对此抱什么希望”,或者,“这个问题以后再提”。

  有一次,不知是出于嫉妒还是羡慕,罗杰突然一把从里查德手中夺过玩具,使劲扔到了柏油马路上。玩具碎了,罗杰开心地笑了。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听着乔恩组装的机子发出奇怪的、断断续续的嗡嗡声,里查德不由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他一下子坐到人行道上,伤心地哭了,始终不相信哥哥会这样对待他。

  不管这台电脑打字机是用什么装成的,但至少现在荧光屏上有字了,剩下的是要再看看它能否把信息存储起来。至于它使里查德想起了伤心的住事,那完全是偶然的,这已经不是乔恩的过错了。

  里查德环视了一下办公室,目光在一张照片上停了下来。这张照片并不是他选出来挂在办公室里的,莉娜的这张大型艺术照片是两年前他生日那天妻子送给他的礼物。“我希望你把它挂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莉娜当时这样说,显然是希望当她不在场时也能把丈夫控制在自己的视野之内。“请别忘记,里查德,我就在这里。也许真的‘配错了对儿’,但是我在这里。我劝你记住这一点。”

  这张色调极不自然的照片,无论如何也无法与他所喜爱的威斯特勒、荷麦和怀艾特的复制画相比。莉娜的眼睛被眼皮遮住了一半,厚厚的嘴唇使劲地弯曲着,似乎是在微笑。“我还在这儿,里查德。”她仿佛在说,“请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

  里查德在键盘上打道:

  我妻子的照片挂在办公室的后墙上。

  他审视着荧光屏上出现的这句话。这句话并不比照片本身更合他的心意,于是他按了一下“删除”键。这句话消失了。里查德朝后墙看了一眼,发现妻子的照片同样消失了。

  里查德站起身来,觉得两条腿变得象棉花一样松软无力。他走到墙前,用手摸了摸壁纸。照片曾经挂在这里,一点不错,就挂在这里。但现在照片没有了,挂照片的钩子没有了。就连他安装挂钩时在墙上钻的那个小洞也没有了。

  一切都消失了。

  里查德仿佛觉得,它是自己想象力的产物,于是他坐到荧光屏前,在机子上打道:

  我妻子的照片挂在墙上。

  他朝这个句子看了一秒钟,然后把目光转向键盘,按了一下EXECUTE键。

  他朝墙壁望去。

  莉娜的照片又出现在原来的地方。

  “天哪,”他喃喃说道,“我的天哪……”

  里查德用手揉了揉脸颊,在机子上打道:

  地板上什么也没有

  然后按了一下“增补”键,补充道:

  只有一只装着十二枚20美元金币的亚麻口袋。

  他按了一下EXECUTE键。

  地板上出现了一只白色亚麻布小口袋,袋口扎着一根细绳,上面有几个虽已退色但十分工整的字:“威尔士·法戈”。

  “我的天,”里查德的声音都变了,“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看来,要不是电脑打字机开始发出有节奏的“噗噗”声,荧光屏上方突然闪出两个跳动的绿字:“超载”,他一定会立刻跪到地上,向万能的主祈祷几分钟甚至几个小时。

  里查德迅速关掉所有开关,飞也似的跑出办公室,好象背后有魔鬼在追他似的。但他还是顺手从地上捡起了那只小口袋,塞进了裤袋里。

  这天晚上,里查德给诺德霍夫打了个电话。窗外,十一月的寒风在树枝间呼啸,仿佛在用风笛吹奏一支悠长而悲凉的曲子。

  二

  “机器好使吗?”诺德霍夫在电话里问。

  “好使。”里查德说。他把手伸进裤袋里,掏出一枚沉甸甸的、比“劳力士”手表还重的金币。金币的背面,有一只老鹰的侧面雕像,还有引人注目的年代:1871。“好使得您都不敢相信。”

  “干嘛不敢相信。”诺德霍夫平静地说,“乔恩是个天赋很高的孩子,而且他很爱您,哈格斯特罗姆先生。不过,您要谨慎。再聪明的孩子也毕竟是孩子,他不可能正确评价自己的感情。您明白我的话吗?”

  里查德什么也没有明白。他感到忽冷忽热,象得了症疾。

  “诺德霍夫先生,您能不能到我这里来一趟?今天来怎么样?现在就来怎么样?”

  “不。”诺德霍夫回答说,“我不认为我有必要这样做,哈格斯特罗先生。我想,这件事应当留给您和乔恩。”

  “可是……”

  “只是您要记住我给您说的话。看在上帝的份上,您千万要小心……”咔嚓一声,诺德霍夫把电话放了。

  半小时之后,里查德再次来到办公室,坐到电脑打字机前。他用手摸了摸开关键,但没敢开机。在诺德霍夫说第二遍时,他终于听清了他的话:“看在上帝的份上,您千万要小心”。是的,对于有这种本领的机子,小心点是不会有害处的……

  里查德接通机子,象第一次一样,荧光屏上出现了一行绿字:“里查德叔叔,祝您生日快乐!乔恩。”他按了一下EXECUTE键,贺辞消失了。

  “机子不会支持很久的。”——他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很可能在遇难之前,乔恩没有把工作搞完,觉得他还有时间,因为离叔叔的生日还有整整三个星期……

  然而,时间离开了乔恩,因此,这台能够清除旧东西并把新东西“补”入现实世界的不可思议的电脑打字机,才象发热的变压器一样散发出气味,而且只要一接通,过不了几分钟就开始冒烟。乔恩没来得及把它调好。他……真的相信他还有时间?

  不,里查德知道,事情并不是这样。乔恩那平静而专注的面孔,那双藏在厚厚的眼镜片后面的严峻的眼睛……在他的目光中,你感觉不出对未来的信心,没有对时间的依赖……一个什么字眼今天曾闯入他的脑海来着?哦,命中注定。它的确很适用于乔恩,一点不错,正是这个词。命运之星早已悬在他的头顶,而且是那样明显,以致使里查德常常忍不住想拥抱他,把他紧紧搂在胸前,逗他开心,告诉他生活中并非一切都有不好的结局,也并非所有的好人都会年纪轻轻的死去。

  没有信心,没有希望。从乔恩的身上,你总能体验到一种时间正在消失的感觉。终于,时间真的离开了他。

  机子的叫声又大了。已经能够感觉到被乔恩塞进显示器里的那台变压器所散发出的灼人的气味。

  一台愿望魔机。上帝的电脑打字机。

  也许,到他生日那天,乔恩要送给他的就是它?就是这台与神灯或愿望之井具有同等魔力、不愧于宇宙时代的机器?

  他听到通向院子的门在一阵撞击声中被打开了,塞特和他的同伴们的说话声顿时涌了进来。声音那样高,那样嘶哑。看来,他们一定吸了不少大麻或者喝了不少酒。

  “你的老头子在哪儿?”有一个人问。

  “大概象平常一样钻在他的窝里。”塞特回答说,“我想,他……”一阵风吹走了后面的话,但随之而来的一阵嘲弄的哄笑声却钻进了他的耳孔。

  里查德坐在机子前面,微微侧着头,听着他们的谈话。突然,他开始在机子上打道:

  我的儿子塞特·罗伯特·哈格斯特罗姆……

  他的手指在“删除”键上空停住了。

  “你要干什么?”他的大脑大声喊道,“你当真要这样干?你想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

  “我不想杀死他。我想删掉他。”

  ……从来不干什么好事,删除……

  “我的儿子塞特·罗伯特·哈格斯特罗姆”这几个字从荧光屏上消失了。

  从外面传来的塞特的说话声也随之消失了。

  塞特被删掉了。

  “我没有儿子。”里查德低声自言自语地说,他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腹痛,身子弯成了两截,呼吸也停止了。

  当阵痛过去之后,他慢慢朝家里走去。

  他首先看到,大厅里那一堆穿破了的旅游鞋没有了。

  他又来到楼梯前,用手抚摸着栏杆。还在十岁的时候,塞特就在栏杆上深深地刻下了自己名字的第一个字母。一个十岁的孩子,本当知道哪些事该干,哪些事不能干,可是莉娜不让他管教孩子。这些栏杆是他花了差不多整整一个夏天的时间亲手做的。后来,他在被刻坏的地方锉了又锉,磨了又磨,但字母的痕迹依然留在上面。

  而现在,这些痕迹没有了。

  楼上。塞特的房间。一切是那样的干净、整齐、干燥,丝毫没有住人的痕迹。象蛇一样缠绕在一起的一堆电线不见了,扩音器和麦克风不见了,塞特整天摆弄“修理”(其实,他既没有乔恩的才华,也没有他所具有的埋头苦干精神)的一大堆录音机零件同样不见了。整个屋里丝毫看不出这里曾住过一个名叫塞特·哈格斯特罗姆的半大孩子。这些痕迹一点也没有了。不仅这个房间没有,其他房间也都没有了。

  里查德一直站在楼梯旁边,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直到传来一阵渐渐驶近的汽车的轰鸣声。

  “是莉娜。”他心里想,不由感到一阵强烈的负罪感,“莉娜打牌回来了……当她发现塞特没有了的时候,会说些什么呢……”

  “杀人犯!”他想象得出她的尖叫声,“你杀死了我的儿子!”

  但他并不是杀死了他……

  “我把他删掉了。”他低低说了一句,便到厨房去迎接妻子。

  莉娜更胖了。

  出去打牌的是一个体重将近一百八十英磅的女人,可回来的女人至少有三百英磅,也许还更重一些。她甚至不得不微微侧过身子,才勉强从门口挤了过来。三个小时之前,她的皮肤还是白里透黄,略带病态,可是现在,已经变得象病人一样苍白。她那双被沉重的眼皮盖住了一半的眼睛,冷漠而鄙夷地望着他。

  她的一只肥胖而松软的手里拎着一只聚乙烯口袋,里面装着一只肥大的火鸡,火鸡在口袋里不停地滑动和翻滚,活象一具已经毁容的自杀者的尸体。

  “你这么死盯盯地看什么呀,里查德?”她问。

  “看你,莉娜。”里查德心里想,“我在看你。因为,在这个我们已经没有孩子的世界上,你就变成了你手里的那个玩意儿;在这个你用不着再爱任何人——不管你的爱是多么有害——的世界上,你就变成了你拎的那个家伙。我在看你,莉娜。在看你。”

  “看这只鸡,莉娜……”他终于说,“我一辈子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火鸡。”

  “那你干嘛还象根木头似的戳在那儿瞪着它?帮一把比什么都好!”

  他从莉娜手里接过火鸡,放到厨桌上。

  “别放这儿!”莉娜气冲冲地叫道,并指了指贮藏室的门,“把它塞到冷柜里!”

  他拎起火鸡,来到贮藏室。里面放着一台“阿马纳”牌冷柜,在荧光灯的惨白的寒光下,活象一口白木棺材。他把火鸡塞进冷柜,然后回到厨房。莉娜从食品橱里取出一罐夹心巧克力,开始有条不紊地一块块消灭。

  “莉娜,我们要是没有孩子,你会不会觉得遗憾呢?”里查德问。

  她吃惊地望着他,好象他疯了似的。

  “我干嘛自寻烦恼?”她用问话回答了他的询问,然后把吃剩的半罐糖放回食品橱,说道,“我要睡了。你是走呢还是又要坐下来打字?”

  “你睡吧,我还再坐一会儿。”他的声音出奇的平静,“时间不长。”

  “那个破烂家伙行吗?”

  “什么?……”他立刻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于是,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再次涌上心头。

  “你那个侄子呀……总是异想天开。完全象你,里查德。要不是看你这么文静、老实,我真会以为他是你十五年前的成绩呢。”她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出人意外的高,是上了年纪的庸俗女人的典型笑声。他拚命压住怒火才没有揍她。接着,她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微妙、含蓄,象那台冷柜一样苍白和冰冷。

  “我只呆一会儿。”他又重复地说,“要写点东西。”

  “你干嘛不写出一篇能获得诺贝尔奖金或其他类似奖金的小说?”她冷漠地问了一句,便一摇一晃地朝楼梯走去,被压弯了的地板发出吱吱的响声。

  “我不知道,莉娜。”里查德说,“不过,今天我有一个很好的想法。的确是个很好的想法。”

  莉娜回过头望着他,显然是想挖苦他一句:你的哪一个好想法也从未产生什么结果。但是,她没有说。也许,是里查德微笑中的某种东西阻止了她,于是她一声不吭地上楼去了。里查德仍站在那儿,听着她那沉重的脚步声。汗珠从他的额头流下,他感到既虚弱又兴奋。

  过了一会儿,里查德转过身,走出楼房,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这一次,他刚一接通电源,机子便开始发出叫声,甚至已不是嗡嗡声,也不是吼叫,而是一种嘶哑的、若断若续的哀嚎。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他的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不……时间根本没有了。乔恩知道这一点,现在我也知道了。”

  必须做出某种选择——要么按动“恢复”键,让塞特回来(他毫不怀疑这台机子能象弄到那些金币那样轻而易举地做到这一点),要么把已经开始的事做完。

  他在机子上打道:我的妻子阿德琳娜·梅布尔·朱琳·哈格斯特罗姆。

  他按了一下“删除”键。

  他接着打道:我身边什么人也没有……

  荧光屏右上角跳出两个闪烁不定的字:超载,超载,超载。

  “我求求你。让我打完吧。求求你,求求你……”

  显示装置格栅中冒出的团团烟雾完全变成了深灰色。里查德朝吼叫的信息处理装置看了一眼,发现处理装置也在冒烟,而在这团团烟雾后面,机子里面的某个地方出现了一小片不祥的红色火光。

  里查德按了一下“增补”键,荧光屏上的字全部熄灭了,只剩下“超载”两个字在急剧地闪动,若隐若现。

  他继续打道:……只有妻子比琳达和儿子乔恩。

  “显示吧。我求求你。”

  他按了一下EXECUTE键,荧光屏又熄灭了。

  现在,“超载”两个字闪动得更加频繁,几乎不再消失,好象计算机对这条指令着了迷似的。机子里有什么东西发出咔嚓咔嚓和吱喇吱喇的声音。里查德绝望了。但就在这时,昏暗的荧光屏上幽灵般地跳出一行绿字:

  我身边什么人也没有,只有妻子比琳达和儿子乔恩。

  里查德一连按了两下EXECUTE键。

  突然,整个荧光屏被两个相同的字挤满了:

  ……载,超载,超载,超载,超载,超载……

  不知什么东西喀嚓地响了一声,接着,机子爆炸了。一股火苗从显示器中钻出来。但立刻便熄灭了。里查德仰身靠在椅子上,双手捂住脸,以防显示器爆炸时出现意外,但显示器没有爆炸,只是荧光屏熄灭了。

  里查德仍呆呆地坐着,望着昏暗的空荡荡的荧光屏。

  “是爸爸吗?”

  他在椅子上回过头。心咚咚直跳,仿佛马上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门口站着乔恩,乔恩·哈格斯特罗姆。他的脸几乎和原来一模一样,不过,毕竟还是有某种勉强能够发现的区别。那就是,他看上去再也没有原来那种薄命相了。

  “是乔恩?”里查德声音嘶哑地问。

  “妈妈说,她给你准备好了可可。”

  “太好了。”

  父子俩一起走进了屋子,屋子里,热腾腾的可可茶正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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