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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无所有的人们

  郭文译

  吉奥夫·雷曼,生于加拿大,现居英国。1976年首次在《新世界》上发表小说。但他真正崭露头角是在《交叉地带》杂志,他的中短篇科幻小说大多发表于该杂志。中篇小说《不可战胜的国家》使他声名大噪,从此受到科幻界的广泛关注。《不可战胜的国家》是当代最出色的科幻小说之一。小说使读者过目不忘,阅读冲击力极强。雷曼由此一夜成名。这篇小说为雷曼赢得两个英国科幻小说大奖和一个世界科幻小说大奖。稍后发行了小说集《不可战胜的国家:一部社会发展史》。从创作数量上看,他发表的作品不多,但质量上乘。享有盛名的《儿童花园:一部轻喜剧》赢得了声誉卓著的阿瑟·C·克拉克奖和约翰·W·坎贝尔纪念奖。他的其他小说包括《运载生命的武士》,被读者广为称道的主流小说《原来如此》,以及著名的先锋小说《253》。后者是一部“卡片式”的“超文本小说”。以其新颖的形式摘取了菲利浦·K·迪克奖。小说集《不可战胜的国家》收录了作者的四部著名中短篇小说。他最近的新作是《欲望》。本年度选在第十二、第十三和第十七集中均收录有他的作品。

  当令人痛苦和不安的故事逐渐展开,谜底终将揭晓——无论你喜不喜欢。

  梅住在最后一个没有联上网络的村子里。只要他们联上网,全世界就都上网了。

  梅是村里的时尚专家。她出售化妆品和时髦服装,指导大家梳妆打扮。村子里的女人们至少需要一套洋气衣服。当然,像温先生的太太柯婉那种比较有钱的女人,一套是远远不能满足需要的。

  梅勾勒出大城市的穿着打扮,她总要再加上一点自己的独特风格:一条缀着金属片的橙绿色围巾,或者在衣服上加一道花花绿绿的褶边。“我们的日子过得这么好,当然该穿得鲜艳些。”梅总是对自己的顾客提出这种建议。

  “可不是吗,你说得一点儿不错。”她的顾客常常这样回答,同时被象征他们幸福生活的时装彻底迷住了,“可照片上那些日本女人全都挺严肃的。”

  “太过分了,她们一心只想着自己。”梅一边说,一边学着照片上那些日本女人,头一低,脸一板。接下来,她和她的主顾就会笑得前仰后合,觉得自己什么都懂,真了不起。

  梅往返于村镇之间,她的审美观念与她经销的睫毛油和口红都是从镇上得来的。梅始终很清楚,自己只不过是个信息贩子。她有移动电话。移动电话太重要了。全村只有一部有线电话,安在小茶馆里。梅必须和供应商私下交流。要是在小茶馆里拿着电话听筒大声嚷嚷,内部信息一公开,可就卖不了钱了。

  其中的尺度很难把握。要去镇上,梅必须搭车,搭的又常常是她的老主顾的顺风车。搭车,同时又不泄露底细,可得有本事才行呀。

  所以,梅必须冒风险,和男人同路去镇上。这些男人忙完农活后喝得醉醺醺的,一心想着下山找乐子。这些人对她那套不感兴趣,但有时她不得不厉声教训教训那些男人,让他们不要对她动手动脚。

  最稳妥的是同村子里的老师沈先生一道进城。沈老师只有一匹小马,一辆双轮马车。所以虽然一大早出发,也得花一整天才到,又一整天才回来。但和沈老师进城不会有泄露时尚秘密的危险。他的兴趣在诗歌和自然科学课里。到了镇上,他们总要去地板干干净净的冰激凌店吃两客冰激凌。吃到最后,他总要把碗舔个干净。这么做时他挺不好意思的,像个孩子。沈老师是个和善的人,全村人都为村子里出了这么一个大学问家而特别骄傲。梅在记事之前,便与他认识了。

  当然,有的时候,梅也免不了搭某个算不上朋友的人的车,一块儿到镇上去。

  四月份,大变动之前,村子里开始筹办一次盛大的婚礼。

  新娘叫塞克,意思是“糖”。她爸爸去麦加朝过圣。新郎家姓阿塔克鲁。这次婚礼可是村里的大事。梅的任务是为新娘制作结婚礼服。

  梅有个大秘密:她的裁缝手艺糟透了。这种礼服只有手艺高超的专业师傅才揽得下来,梅只好进城去弄一套。正好,孙妮·哈西姆提议带她进城,让她替自己参谋参谋整个漂亮发型。梅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孙妮家是本村一个大族,不过她的丈夫费萨尔·哈西姆是个外来户。哈西姆先生是个粗鲁的大块头,连老婆都不喜欢他。孙妮喜欢的只是他的钱和房子。哈西姆一边抽烟一边开车,焦黄的手指头又粗又厚,像海龟脖子。孙妮与梅坐在后座上,格格笑着,前仰后合。想到和朋友一块儿进城,而且马上能够知道她穿着打扮的秘诀,孙妮简直乐开了花。

  梅微微笑着,交头接耳,大打包票。“给我供货那个人今天要在就好了。”她说,“她给我的那些料子颜色特别极了,别的地方根本找不到。我从来没问过这些好东西她是从哪儿搞来的。”梅勾下头,压低嗓门说。“我猜她的丈夫肯定……”

  一个含糊不清的手势,神秘兮兮地。也许那些东西是偷来的?从提供给外国贵宾的货物中偷的?天晓得。梅的指尖在客户胳膊上模棱两可地划着。

  镇子名叫耶斯波茨基,绿色山谷的意思。汽车穿过狭长的街道,两边是一幢幢新修的单元楼,再往外则是褐色的沙地。镇子里还新建了一所监狱,另外添了不少墙上嵌满镜子的迪斯科舞厅、大广告牌、照得亮晃晃的店铺招牌。不时还能见到一辆屁股后面喷着青烟的丰田吉普车。

  但镇子中心几乎没什么变化,和好多年前一个样。老式木屋歪歪斜斜挤成一堆,平屋顶、百叶窗、卵石砌成的山墙,店铺招牌也没什么光彩。老集市广场上,到处是卖菜的农民,随地铺开一张席子就算一个摊位。中年人在小餐馆前下象棋,年轻人则三五成群四处闲逛。

  高音喇叭也是老样子,在电线杆上哇啦哇啦播放着新闻和音乐,声音回荡在镇子里,宣布新出台的惩办毒品制造者和贩卖者的法规,报道本地的重大事件,比如铺设信息高速公路的最新进展情况啦,演艺界某某当红明星正在参观本镇啦,等等。都是让镇上人大有面子的消息。

  哈西姆先生在集市附近停好车。梅觉得喇叭的噪音直往肺里扎,像烟昧、香水味和发胶味一样。她跨下货车,深深吸进镇子的气息。进城了,真是刺激啊,她的胃里都翻腾起来。买东西的人吵吵嚷嚷,农民和驴子大声叫唤,还有汽油味、菜叶味、下水道味,加上广播的声音,这一切使她精神亢奋。她和她的中年伙伴深深呼吸着,咯咯咯地笑成一团。

  “现在。”梅替孙妮理了-一下头发,拍拍她的脸,“是让你好好打扮打扮的时候了,非让你来个大变样不可。在山里可没法子。”

  梅领着她的同伴来到哈拉特的美容店。其实就算孙妮自己一个人来,找的肯定也是这种店铺。但与梅一道,受到的欢迎非同寻常,大呼小叫,满面堆笑,面颊上连连亲吻,表明梅的熟人在这里将享受到与众不同的待遇。这儿有个总顾问,梅。提建议,评论,发出警告。小心!她的皮肤细嫩得很呀。嗯,那绺头发得好好修整一下。哈拉特嗯嗯答应,连连赞同,就像发现了以前一直没看出来的大秘密,然后同意给孙妮做某种发式。其实,哈拉特原本就打算做这种发式,只不过这样一来,就可以使双手湿淋淋的孙妮觉得自己备受重视,像个女王。

  有了这种种过场,增收费用便是顺理成章的了。梅也不过分,没再要求打折。哈拉特眼里那道冷光告诉她,没门儿。

  这只是今天的开头,梅要做的事还多着呢。

  趁着孙妮眼皮上盖着黄瓜片,一时动弹不得的时候。梅开口道,“我手头还有点小事要办,你在这里待一会儿,放心,只管让她们打理。我去去就来。”不等孙妮答话,她已经一溜烟走了。

  梅得抓紧时间,赶到裁缝那儿取结婚礼服。裁缝小姐姓苏,心灵手巧,只可惜是个残疾姑娘。她开着一家小裁缝铺。

  只要有生意上门,苏小姐总是感恩戴德。可怜的人儿,瘦得像一段弯曲的细树枝。打过招呼,苏小姐转过身,蹒跚着领梅到店铺后面拿礼服,瘸腿拖过粗糙的混凝土地面,喀哧喀哧响。可怜的小东西,梅想,她是怎么做针线活的?

  但就是这位苏小姐,竟然找了一个跑时尚生意的男朋友。那才叫真正的时尚业,还是首都巴尔沙汗的时尚业呢。她常常拿出他的照片让梅看,跟登在画报上那种照片一模一样。小伙子帅极了,白衬衫闪闪发亮,梳着飞机头。她不住地说,自己存钱就是为了以后要和他在一起。梅觉得实在理解不了,这么帅的小伙子怎么会找个跛子当女朋友?还那么体贴?当着苏小姐的面,梅会说:这是爱的奇迹!多好的小伙子呀!但她埋在心里的想法却是:你要是聪明的话,就别去巴尔沙汗找他。

  苏小姐的男朋友寄给她最新款式的服装样式、图片、杂志,整个时尚目录都给她寄来了。有件东西特别宝贵,是一部精装的样本书,封面像礼盒盖,翻开全是彩图,全国所有最流行的服装样式都能在里头找到。

  那些挣大钱的模特儿瘦得像鬼,一副要睡不睡的样子,耷着个眼,好像她们的全部财产都压在眼皮上。瞧模样,她们跟西方女人和日本女人差不多。其实她们就是这个国家的人,但腿却那么长,那么时髦。身体轻轻飘飘,好像是用空气做的。

  梅讨厌那些衣服,看上去跟用脱了色的毛巾一样。黄乎乎的,要不就灰扑扑的,而且连一点装饰都没有。

  梅不满意地叹口气。“这些有钱女人干嘛非穿着内衣走来走去?”

  女孩拿到礼服,拖着步子,走过几堆还没卖出去的燕麦纹衣料,

  来到梅身旁。苏小姐长着一张瘦精精的脸,一嘴大牙,好像总在惊恐地瞪着前方。

  “真有钱的话,就不太在乎穿什么了。”声音很温和,却使梅觉得自己像个没教养的乡巴佬。这姑娘真的有才华,不费什么力气就能把握外面的世界。跟她在一起,梅不由得希望自己能变成另外一个什么人。

  “话是不错。”梅说,“可你也知道,我的主顾都是些山里人呀。”她和女孩会心地一笑,“他们的品位,嘿,就别提啦!咱们还是瞧瞧这件蛋糕一样的礼服吧。”

  婚礼服真的像个涂满粉红和白色糖霜的蛋糕。只是这“蛋糕”自个儿不停地摆动着,一层层白色网面,边缘缀着保丽龙泡泡纱。

  “真需要这么多装饰吗?”梅一脸满意的神情鼓起了女孩的勇气,她怀疑地问道。

  “我的顾客我了解。”梅答道。至少,她心想,别人能看出这是一件费心费力做出来的礼服。她检查衣服的做工,太漂亮了,整件衣服像自动凝在一起的雪白的奶油。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可真会拾掇,尽管梅自己并不喜欢这身礼服。

  “做工很精致。”梅一边说,一边掏钱包。

  “你太客气了。”苏小姐欠了欠身,轻声说。

  和梅一样,苏小姐也是中国血统。共同的血统使梅和苏小姐之间,能够很轻易地明白对方的想法。

  “来杯茶好吗?”女孩问道。当然,滚开的茶壶里一定是汤色清亮的新茶,而不是本地那种焦油一样的卡斯坦尼斯茶。

  “真想坐下喝会儿茶,但我还有个同伴,正等着我呢。”梅解释道。

  礼服用牛皮纸小心地包好,保证不起折痕。梅匆匆辞别苏小姐,一路小跑赶回美容屋。孙妮刚好做完头发,身上散发着喷发剂和香水的香味。

  “礼服在这儿。”梅说道,揭开包装纸的一角,让哈拉特和孙妮看了一眼。

  “哎唷!”两个女人同声惊叹,那一角白色的薄纱,好像美梦中的云朵。

  付清哈拉特的钱,彼此点头微笑恭维一番,两个女人走出美容店。

  一出门,梅嘘了口气,仿佛现在才算找到一个和孙妮说话的机会。“哎!哈拉特这个小妖精,手艺倒真是不错,但你必须盯紧点儿,看着她做。她给你做得怎么样?”

  “好极了,尽心尽力。我真幸运,有一个你这样的朋友。”孙妮说,“我一定得付钱,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梅牙缝里啧了一声,“别,别,我又没做什么。你这话我可不爱听。”这种对答当然是惯例的客套。

  美好的一天以找到孙妮粗鲁的丈夫告终。哈西姆先生脸膛红红的,在一个只有一台电视和四面秃墙的俱乐部里喝得半醉。

  “你花了我的钱。”他嚷嚷道,眼睛瞪着梅。

  “梅是我的朋友,根本没收我的钱。”孙妮厉声道。

  “你付钱给人,她再吃回扣。”哈西姆先生打雷一样喝道。

  “她让他们少收我的钱,不然我会花得更多。”孙妮大声辩驳,脸绷得像石头。

  两个女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梅的眼睛似乎在问,像你这样有文化的人怎么能忍受这种丈夫?

  这正是我的悲剧,另一双羞愧的眼睛痛心疾首地回答。

  两人坐下来,哈西姆先生继续气乎乎地看电视。梅捉摸着这个男人对自己的敌意,以及这种敌意意味着什么。

  电视屏幕上,本地的女主持在播报新闻。天才,大家都这么称呼这些主持人。她穿一件红色的礼服,别着一个硕大的金胸针。她的头发不知怎么弄的,不仅没有披散下来。反而像把扫帚,直直地竖着。整个人打扮得油光光的,像滑溜溜的冰块一样。她滔滔不绝,高声大气,得意洋洋地露出一对虎牙。

  “她的头发也是在哈拉特那儿做的。”梅咬着孙妮的耳朵说。

  天气预报、地图、可敬的总统和全体内阁,一个接一个,好像正在决定着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俱乐部的男人们可以自己挑选想看的电影,这全是因为网络的缘故。有了网络,去镇上一点儿也不好玩了。从前,电视上播什么,男人们就得看什么。播出的节目孩子们和家里其他成员说不定也喜欢看。大家坐在一起看同样的节目,俱乐部的气氛当然和睦得多。现在,女人几乎完全看不成电视了。俱乐部里弥漫着讨厌的酒昧。男人们又选了一部功夫片。梅和孙妮只有忍耐,坐在一边无聊地呷着可口可乐。看架式,哈西姆先生今天是不会给她们买晚餐的了。

  好容易等到傍晚,车子装好货,哈西姆先生驾车带她们回自己的山旮旯。路途漫长,货车在路上摇摇晃晃,东偏西歪。

  “这一趟你可赚了不少。”哈西姆先生对梅说。

  “我……我只挣了一点点。我只想让咱们村子风光些。我可不愿意让别人把我们看成乡巴佬,就因为我们住在山里。”

  孙妮的丈夫粗鲁地大笑起来,“我们本来就是乡巴佬!”接着又嚷嚷说,“其实你全是为了钱。”

  孙妮窘迫地叹了口气。黑暗中,梅艰难地对自己挤出一丝微笑。我早把你看透了,孙妮的男人。你想霸占我丈夫的土地,想让我丈夫当你的佃户。你不愿让你老婆的钱落到我的手里,坏了你的如意算盘。你只想让我和我丈夫都给你做苦力。

  整整四个小时,在黑暗中听着汽车引擎的吼声,和一个想毁了你的男人待在一起。真是件怪事。

  五月下旬,学校放假了。

  至少有六个毕业的女孩需要购置新裙子。苏小姐做两套,剩下的由梅自己做。梅要买做衣服的料子,得再去耶斯波茨基走一趟。

  正好温先生要去镇上为村子里采购一台新型电视机,那种能与网络连接的电视。够让人兴奋的:又是毕业,又是新电视。村里的几个孩子排成一排向他们挥手,目送他们出了村庄。

  他们的村庄,克孜尔达赫,被大山环抱着,山尖积雪终年不化。山上的稻田级级攀升,像通向白云的楼梯。

  天气真好。晴朗无云,清风送爽。温先生的太太柯婉聪明伶俐,通情达理,是梅最要好的朋友之一。和她在一起,梅很少掩饰什么。这一路梅觉得愉快极了。

  温先生把车停在市集广场上。梅正伸手到车后拿帽子,听到高音喇叭里传来“天才”尖利的声音。

  “……一次文明的巨大进步。”喇叭里“天才”的声音说,“现在,我们的绿色山谷终于可以和巴黎、新加坡或东京一样,与世界保持同步了。”

  梅嗤的一声,“哼,又在他们那张破渔网上搞什么鬼花样。”

  温穿着城里人爱穿的那种茶褐色衬衫,在货车外站得直直的。“我倒想听听这个。”他笑道,抽了一口烟。

  柯婉抬手扇开烟雾,“电视上不是说吸烟对人有害吗?成天看电视,你要能照着做就好了。”

  “嘘——”他示意她别打岔。

  广播里的女高音继续热情洋溢地说:“从前,因为网络的不便,因为我们无法承受接收信息装置所需的巨额费用,绿色山谷被时代发展远远抛在了后面。这一次飞跃彻底解决了这个问题,信息将通过我们时刻能呼吸到的空气传播。这是一个全新的事物,就像在大脑里直接装上了网络电视,只需将大脑联入网络就行。”

  柯婉收拾好东西。“胡说八道。”她咕哝了一句。

  “下个星期天将进行一次测试。测试在东京和新加坡进行,我们绿色山谷也在同一时间参与。到那时,东京能看到听到什么,我们就能看到听到什么。告诉你认识的每个人,下个星期天进行测试。毋需担惊受怕……”

  梅心里清楚,广播里让大家不用惊慌,说明必然会出现让人惊慌的事情。

  “什么测试?哪种测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啦?”柯婉一迭声地追问丈夫。

  温先生拿出男子汉大丈夫胸有成竹的轻松劲儿,笑道:“嗬,现在感兴趣了吧?”

  一个卖菜的笑嘻嘻地看着他们,“你们该多看看电视。”一边说,一边摇晃手里的萝卜,向女人们兜售。

  柯婉追问不止,“广播里到底在说些什么?”

  “他们要把电视装进我们脑袋里。”丈夫乐呵呵地说。他低头看着地下,也许心里正巴不得这个新鲜刺激早点来呢。“啧。去年电视里就在鼓捣这事,闹了一年。没想到真还成了。”

  集市里嗡嗡声吵成一片,像腐肉上盘旋着大群苍蝇。人们好像刚刚听说这个大新闻似的。两个穿得鼓鼓囊囊、稀奇古怪的年轻人一个转身,伸出巴掌,在空中互相打了一下子。这种动作梅以前只见过一两次。惟有一个老太婆对周围的事不理不睬,唠唠叨叨地骂一个在斤秤上耍手脚的小贩。

  梅担心地说道:“脑袋里装电视?我可不想在我脑袋里装电视。”她不禁想起那些油腔滑调的新闻主持人和功夫片。

  温说:“不光是电视。比电视高级多啦。是整个世界。”

  “什么意思?”

  “是网络。与过去的网络大不一样。这一次要装进你脑子。这儿的白痴和酒鬼只知道用它看香港电影。其实网络的功能大得多,大得很,无所不包。”说着说着,他有些支支吾吾了。

  “讲清楚点!一个东西怎么可能无所不包?”

  一大群人围拢来,想听温先生的高论。

  “所有事物都在网上。反正,用不了多久,你自己就能看到这种新电视了。”其实柯婉的丈夫也不太清楚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

  日常生活全被这种新网络败坏了。连美容师哈拉特都怪里怪气的,跟平常相比简直换了个人。她吃吃傻笑,格格地咬着牙絮叨不停,像冻得打哆嗦似的。

  “嘿,来啦?”梅领柯婉进去时,哈拉特又使出平时那番把戏,“这次是要举行婚礼,还是宴会?”

  “都不是,”梅指着柯婉说,“她是我一个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

  这小泼妇,双手朝两个腮帮子一按,张开嘴,装出大受震动的样子,“哇!噢!”

  “你能不能专门为她来一次特别的?”梅问道。她的眼睛在说:我可看见了,你店里没别的顾客。

  要按哈拉特的脾气,她恨不得这么说:今天太忙啦——如果需要专门做,明天再来吧。但钱毕竟有吸引力。哈拉特语调一转,“当然啦。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总是把好朋友带到你这儿来,因为你做得实在太棒了。”

  “是啊。”女孩说,“都是那条新闻闹的,刚才我可有些怠慢。”

  梅挺直身子,板起脸,突然间严厉起来,好像岁数都大了许多。她的整个身体仿佛在说:别再把自己搞得魂不附体的。用带柄长梳开始给柯婉做发式的女孩则用自己的动作反唇相讥:乡巴佬。

  这天剩余的时间没什么地方好去。梅觉得累极了,心烦意乱。她犯了一个从没犯过的可怕的错误:不知不觉中,竟然把柯婉带到了自己平时买口红的地方。

  “哎呀!这里真是个聚宝盆!”柯婉惊呼。

  白痴,梅心里咒骂自己。柯婉是个好人,不会占自己的便宜。但如果她把这地方说出去!她的有些客户可没有柯婉那种好心肠,她们连声谢都不会说。

  “平常我从不把人带到这儿来。”梅低声说,“懂吗?除非像你这样的特别要好的朋友。”

  柯婉善良厚道,但一点儿也不笨。梅还记得,在学校时柯婉的作文和数学成绩每次都是全班第一。正在对着镜子试假睫毛的柯婉立刻简明扼要地回答:“放心。我不会对别人说的。”

  未免有点太干脆、太直接了,简直就像在说:时尚专家,我们都清楚你是个什么人。她甚至转过脸来,笑嘻嘻瞅着梅,眨巴着装上假睫毛后显得特别大的眼睛,仿佛在嘲弄时尚。

  “不太合适,”梅说,“我是说这副睫毛,你用不着假睫毛。”

  卖化妆品的女人想做成这笔买卖。“自己觉得好就行,干吗要听她的?”她问柯婉。

  因为,梅想,我每年都要在你这里买价值五十瑞尔①的化妆品。

  【①瑞尔,柬埔寨货币单位。】

  “我朋友说得不错。”柯婉对卖化妆品的女人说。从长相看,柯婉一点也不比杂志上那些美女逊色,只是牙齿和齿龈有缺陷。“谢谢你带我来看这些东西。”她碰碰梅的胳膊,然后买下一只便宜的唇膏,对卖化妆品的女人道了谢。

  梅和卖化妆品的女人怒目相向,然后两人都掉开视线。梅暗下决心,下次我一定要另找一家。

  往常凉爽清洁的冰激凌店竟然钻进来几只苍蝇。

  店里的老头一边道歉,一边挥舞毛巾追打苍蝇。“抱歉,有点烦人。”知道来的客人是乡下女人,他这样的态度已经算非常客气了。“伙计们全发疯啦,什么事都不做。”

  三个重重叠叠穿着好几层印花棉布衣服的卡尔兹老太婆用拐杖跺着油毡地板,其中一个大声说:“搞这些新玩艺儿真是发了疯,愚蠢透顶。怎么?觉得咱们缺胳膊少腿?觉得咱们的小伙子大姑娘成天离不开电视,非得在脑袋里装一台?”

  “还是从前好。”另一个老太婆连连点头。

  “从前比现在好多了,大家都和和气气的!”第三个说。

  柯婉低声对梅说,“哼。是呀,那时真是比现在强,孩子一生下来就死,土匪们随时闯来抢走庄稼。”

  “今天怎么人人都不对劲,你说说这到底是咋啦,柯婉?”梅问道。心里一片茫然。

  “说实话吗?”柯婉说,“没人清楚。可能连搞测试的那些大人物自己都不清楚。不然为什么先要测试?”她顿了一下,重复道,“没人清楚。”

  最糟糕的事还在后面。柯婉的丈夫没有喝酒的习惯。理发修面之后,他来到事先说好的咖啡店里喝着茶等她们。温炫耀着一套外设插头和一圈缠在线轴上像丝一样闪闪发亮的细线。他把燃着的烟头靠近细线的一端,另一端立刻闪烁起星星般的亮光。

  “光纤。”他摇着头,赞叹不已。

  一个叫斯鲁普的本地人和他在一起。斯鲁普是个电信工程师,在梅眼里那可是个上等人的职业。他负责安装他们新买的电视。斯鲁普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像个娘们,“光纤价格低廉,已经布好线的地方可以即时使用数据传输专线。”他的话梅一句没听懂,只觉得他说的全是外国话。

  温先生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来,”他对两个女人说,“我给你们解说解说。”

  他走到通讯电视前,打开。动作挺麻利,像个内行似的。屏幕上既没播放电影,也没播地方新闻,画面上全是按钮。

  “看见了?你可以随便选择。什么都能选。”他用手指触了一下屏幕。

  出现了当地那个“天才”的画面,和原来一样露着两排整齐的牙齿。还是那种尖声尖气、激情洋溢的调门,很能感染男人和乐观的年轻人。

  “哈罗。欢迎使用空气网络数据服务。长期以来,在享有和利用信息上,严重的贫富不均现象一直困扰着世界。”她抬起一只手,指向想像中的信息天堂,另一只手指向屏幕,好像在提醒绿色山谷的老百姓:必须认识到自己就是信息方面的赤贫户。

  “在信息富有的世界,利用电视,人们可以在任何时候得到他们想要的任何信息。这些都是通过网络实现的。”

  接下来的画面让人摸不着头脑:一大堆或方或圆的联接示意图表。接着,图表跳了起来,进入空中,变成一大片弯弯曲曲的线条。电视里把这个叫做“场”,却跟场院场地打谷场什么的一点儿也不像。电视里说,这叫光速传输压缩祈愿场,画面显示这些“场”钻进人的脑袋瓜。“在世界各个地方,许多医生已经通过实验证明了它的安全性。”

  “用闪电打人的脑袋?”柯婉假装兴奋地问,“听上去可真够安全的。”

  “唔。”温绞尽脑汁,想找个办法宣传这个崭新世界的种种奇妙之处,“思想其实就是一种电,在我们脑子里。呃,这个新东西也是电,所以能钻进脑子里,跟思想一样。”

  “但必须事先格式化大脑。”斯鲁普说,“只要经过格式化,就能利用空气传递信息。空气可以存在于任何维度。”

  说些啥?

  “总共存在十一个维度。”他试着对两个女人解释,但刚开口就明白这是白费劲,“这些维度是宇宙大爆炸之后留下的。”

  “我知道怎么才能引起你们这些女士的关注。”柯蜿的丈夫接过话头。他再次用花哨的姿势触了一下屏幕,“相当于把这个放进你们的脑袋,想什么时候打开就什么时候打开。”

  屏幕一下子变成奶油色。一个穿高跟鞋的大都市女人在旋转舞蹈,身上穿着国内最新潮的时尚服装。这个女人梅见过,是苏小姐珍藏的那本宝贝书里的一个模特儿。

  “噢!”柯婉呼出一口大气,“哦,梅,瞧,她多可爱呀!”

  “这是专播时尚节目的频道。”她的丈夫说。

  “一直不停’”柯婉叫起来,掉过头,震惊不已地望着悔。柯婉的视线回到屏幕,有一会儿工夫,她的脸映射在那些模特儿上面,谢天谢地,柯婉最后总算恢复了常态,道“但最后总要看厌呀。”

  她的丈夫嘎嘎地笑起来,“你可以选择别的节目嘛,想选什么就选什么。”

  这一切来得太快了。梅觉得肚子翻腾起来。她的肚子比脑袋先一步得出了结论:柯婉和她丈夫会爱死这玩意儿的。

  “瞧,”他说,“连买衣服这种事,你都能通过它办到。”

  柯婉惊奇地连连摇头。屏幕上的声音报出服装价格,柯婉再一次觉得自己有点儿透不过气来,“哦,天哪,得卖掉我们四个农场中的一个,才买得起一件这样的衣服。”

  “这些我两年前就知道了。”梅说,“对咱们这种人来说.这些衣服太素了。咱们喜欢花花绿绿的,把什么都穿出来。”

  柯婉满脸悲伤,“那都是因为我们太穷了,住在那么偏僻的大山里。”

  人人都这么想,一想起心里就直痒痒。总有一天,大家不会再像这个样子。不管外头怎么做生意,说到底,山里人才了解山里人。自己人需要什么,只有自己人才明白。

  梅说:“她们中没有谁赶得上你这么漂亮,柯婉。”这倒是句实话,除了牙齿以外。

  “你这个时尚专家可真会恭维人。”柯婉拉住梅的手,眼睛却还是如饥似渴地盯着屏幕,上面正透露着时尚信息,那些梅曾经挖空心思要保守的秘密,一个接一个,源源不断地流}+{来,像止不住的血。

  “这些都装进脑子以后,”柯婉对她的丈夫说,“我们就再也用不着你的电视机了。”

  接下来是忙碌的一周。

  除了原来说好的六套服装,梅又接到一些额外生意。

  星期三上午,梅偷偷拜访了唐·穆德。她喜欢唐。唐长得像个胖胖软软的过熟的桃子,不细看看不出皱纹。唐最喜欢躺在椅子上让人宠着,当然,只在跟别人约会的时候。唐的一切都有点与众不同。她是中国人,比丈夫小整整十岁,特别喜欢养猪。

  家养的猪就住在前屋,养得肥肥实实。屋子的一半堆满破烂杂物。那头畜牲看土去颇有派头,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唐四岁的儿子乖乖地坐在它旁边,喂它吃一种绿色的树叶,好像这家伙自己找不着猪食似的。

  “说话不碍事吧?”梅压低声音说,眼睛瞄了瞄旁边的小伙子。

  唐的胖脸堆满笑意,飞快点点头,表示没关系。

  “这小伙子是谁?”梅稍稍放大点儿声音。

  唐摇了摇手指头。

  一定是她们认识的哪一家的孩子。梅猜测是柯婉的大儿子鲁克。鲁克十六岁,已经长成大人了,不过穿着那身紧绷绷的白衬衣和短裤,看上去仍然是个孩子,只不过套着短裤的足球运动员似的小腿上长满汗毛。他的娃娃脸又圆又软和,但脸上却是一副完全不同于孩子的惊慌失措的表情。

  “唐!你呀。”梅吃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嘘。”唐格格格地笑起来,脸红得像胡萝卜。两人都装出不明白对方意思的样子。“我得找人帮我干点儿缝缝补补的活儿。”

  肯定是柯婉那个漂亮的大儿子。

  “嗯,这么大的孩子是需要有人开导开导。”梅咬着唐的耳朵说。

  唐笑得喘不过气来,怎么都止不住。

  “你呀,我是什么忙都帮不上了。瞧你的脸色,哪儿还需要胭脂。”梅说。

  唐爆发出一阵尖笑。

  “女人保养皮肤,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法子了。”梅假装收拾自己的美容工具,又说,“我是怎么也不可能把你打扮得更漂亮了。我可比不上一个年轻小伙子。”

  “没有……没有什么……”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没什么比得上一个棒老二。’’

  梅尖叫一声,脸上做出震惊的样子,唐也尖声浪笑。接着,两人双手紧捂脸颊,发出嘘声,提醒对方小声点儿。梅留心记下对方面颊哪些地方发红,等一会儿好照样子补妆。

  梅补妆的时候,唐说起自己怎样瞒过丈夫。“我告诉他我要去找点新鲜猪食,”唐压低嗓门,“然后,我拿着一个空桶出门……”

  “回家时桶全装满了。”梅轻佻地说。

  “唷!”唐假装要打她,“你跟我一样坏!”

  “你以为我进城去干什么?光是去打扮?”梅眉毛一挑,撒谎道。

  爱情,提着她神秘的装衣料的手提袋,走在回家路上时,梅心想,爱情跟我没关系。她脑子里闪过了那小伙子的光腿。

  星期四,柯婉准备用牙线整理一下牙齿。这可是件新鲜事,以前柯婉并不注重外表。梅只觉得心里一震——她的朋友觉得自己老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看到了电视上模特儿们白得不可思议的牙齿。有血有肉的人嘴里.牙齿怎么可能长得那么白亮齐整?

  她进门时,柯婉漂亮的大儿子一闪就躲了起来。他还穿着上次那条短裤,两条光滑的长腿露在外面,裤裆鼓鼓囊囊的。就是他,梅心想,昨天在唐那里看到的就是他。

  她扶着柯婉的头,枕在垫好毛巾的枕头上。

  该不该提醒她的朋友留意自己的儿子?她应该背叛哪一个朋友?梅暗自摇头,这之间不可能作出选择,她只能保持沉默。

  “碰到麻筋招呼一声。”梅说。

  柯婉的牙磨得像老马,茶褐色,黯淡无光,齿龈上小时候结的伤疤历历在目。梅在牙缝间拉动牙线时,觉得好朋友的牙已经有些松动了。她把一股股用过的牙线扔进一个整洁的小袋子。

  说话成了梅一个人的事,占着嘴的柯婉没法搭腔。梅说,她不知道能不能按时做好衣服。那些女孩子的妈妈们没一个知足的,个个都觉得自己的女儿应该得到最好的衣服。嗯,当然了,到头来,还不是钱最多的人家到手的衣服最好。人家买的衣料好呀。嘿!还有两家说要缓一段时间才付钱!好像我买六套衣服料子不用花钱一样!

  “她们总认为她们的时尚顾问是个有钱女人。’’梅时常觉得这种想法挺可笑。柯婉的眼角皱了一下,闪过一丝笑意。眼里有点泪光——有点疼。

  “唷,牙一碰就疼?该早提醒我呀。”梅说着,检查柯婉的牙龈。靠里一点儿的牙龈受伤了。

  如果你有钱,柯婉,你就会有一口好牙。有钱人保养他们的牙,不知用什么法子让牙齿一辈子白生生的,不会变成茶褐色。梅把拉偏的牙线从柯婉的嘴里扯出来。

  “剩下的这些牙我改天再来给你拉。”梅轻声说,“今天不行,不过也等不了多久。”

  柯婉合上嘴,咽了口唾沫。“我快成个老太婆啦。”她说道,勉强笑了笑。

  “拄着拐杖的老太婆。”

  “笑起来非掩上没牙的嘴不可。”

  两人笑成一团,梅又加上一句:“再戴一副厚厚的老花眼镜,眼睛鼓得跟鱼似的。”

  柯婉伸出手,搭在自己朋友的胳膊上。“还记得吗?从前,我们一块儿用纸和贝壳做小船。在小船里点亮蜡烛,再把它们放到小河里。“

  “当然记得!”坐着的梅向前倾了倾身子,“现在我们可不做啦。”

  “头上顶着枕头、腰里系着祈愿带。唉,再也没那种日子喽。”

  过去,每年都要过一次祈愿节。小河里漂满点点烛火,漂过一阵子以后“嘶”地一声沉进水里。“我们每次许的愿都是爱。”梅沉浸在回忆里,喃喃地说。

  第二天上午,梅对他的邻居滕老太太提起祈愿蜡烛。梅差不多每天都来看望她。在梅忙乱的学生时代,滕老太太作过她的老师。她现在九十岁了,成天坐在小阁楼的窗前,面朝青山消磨剩下的日子。她的双眼黯然无神,视力比瞎子强不了多少,根本看不见窗外的东西,坐在窗口也许只是为了嗅一嗅田野的气息。

  “你来啦。”每一次,滕老太太厚眼镜下的眼睛都会浮出一丝笑意,其实那副眼镜对她的视力只能起很小一点恢复作用。她记得点蜡烛的事。“还把南瓜籽晒干,吃不完的串成项链。你没忘记吧?”

  在梅眼里,滕老太太仍旧那么美。年纪这么大,她的脸却显得更精致了,像猫的骨架,小小的,非常纤巧。说起话来有点像自言自语,很小的小事都能让她笑起来,别人一看就觉得她非常满足,非常愉快。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天。”她说。沈先生开办村小学之前,滕老太太就在自己的院子里开了一个托儿所。“当时我心想,这就是被人害死了父亲的小女孩?真可爱呀。你直愣愣盯着我晾衣绳上那些衣服的样子我还记得呢。”

  “你问我最喜欢哪一件。”

  滕老太太笑起来,“呵,对,你说你喜欢上面有很多蝴蝶的那件。”

  失明,就是说,她只能看到过去的事。

  “我们还有过网球场呢,知道吧,就在我们村子里。”

  “是吗?”梅装着以前没听说过这事儿。

  “是呀。呵,当时咱们这儿驻扎了部队,网球场就是他们建的。我们常去打网球,穿着学生服去。”

  球拍是军官们给的。现在,村子里的平先生占着这块地做汽车修理生意,早就看不出球场过去的样子了。

  “噢!他们全都那么英俊,村子里所有女孩子都那么喜欢他们。”滕老太太笑出声来,“我记得我那时还不到十岁,有一个军官特别关心我,说我长得像他的女儿。打完仗他还送过我一个玩具小熊。”她笑着摇摇头,“那时候我成天抱着玩具小熊,逢人便说我要和那个军官结婚。呵呵。”滕老太太摇着头,笑话自己过去的傻气,“我要是嫁给他就好了。”她老老实实地说,觉得自己挺疯的。她总这么说。

  即使现在,滕老太太身上也有一种力量,让梅感到宁静和安全。老太太出身书香门第,从前家里有个积书满架的书房。可惜多年前的一次大洪水把书全冲走了。但滕老太太依然背得许多土耳其人、卡尔兹人和中国人的诗歌。梅小时候坐在她的膝头,她常常一边摇晃着梅,一边背诵诗歌。到现在,那些诗她还背得出来。

  “听那苇笛,”她又背诵起来,“将怎样讲述一个传说!”她失明的苍老的脸在诗歌的节奏中轻轻摆动,这是《神圣的玛斯纳维》①中的段落。“苇笛声声,那是火,不是风。”

  【①十三世纪波斯诗人贾拉里丁·鲁米的著名诗歌。】

  梅向往地说:“哦!我要是能背这么多诗就好了。”每次探望滕老太太,她总能找回一些童年时代的美好感受。

  星期五,梅去厄兹代米尔的家里。

  母亲名叫哈提加,女儿叫塞辰。哈提加是个疑神疑鬼、反复无常的小个子女人,显然担心梅要价太高,对梅很冷淡。哈提加低矮陈旧的石砌房子里气味刺鼻:烧炭味、汗味、牛粪味,还有从早到晚从不间断的煮茶味。房子后面传来一阵阵奶牛痛苦的哞叫声。没按时挤奶,牛被奶胀得很难受。可怜的奶牛叫得一声比一声凄厉,哈提加却跟没听见一样。她把梅引进家,在梅身旁神经质地转来转去,捻着梅拿来的衣服料子。

  “衣料可真太好了。”哈提加说,生怕梅反对。其实这并不是一块好料子,好料子得花钱呀。哈提加有五个孩子,丈夫又笨又懒。玉米棒子堆满了半间堂屋。最小的儿子只穿了件破衬衫,坐在那堆脏兮兮的玉米棒子里。

  唉,屋子太污浊了,也许哈提加从来没有打扫过。她递给梅一个烤玉米。你孩子没在上面拉屎撒尿吧,梅心里嘀咕,但还是尽量客客气气。哈提加的女儿光着脚试穿衣服,动作又粗又重。塞辰是个倔犟、邋遢的女孩,两只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什么都瞅:瞅她神经质的妈妈,瞅梅费尽力气在衣服上做出的黄色红色的穗子。无论大人们说什么,她都支着耳朵昕。

  “呃……那……到毕业时……”塞辰的妈妈嗫嚅着想说什么。

  是啊,梅有点尖刻地想道,毕业典礼的时候,塞辰非洗个澡不可,可能是这辈子头一回吧。看她那双光脚上到处是划伤,好多伤口都化脓了。

  “我妈是说,”塞辰说,“星期六你要给我化妆吗?”塞辰不停地眨巴眼睛,蓬乱的头发扫得眼睛发痒。

  “呵,当然。”梅对俯身向前的年轻女孩随口应了一声。

  “怎么,到时候那么多姑娘,你会操心我这么一个穷家小户的孩子?”

  女孩眼中闪着忿忿的光。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没人敢看轻你,除非你自轻自贱。”梅说。小时候,她自己也是个贫穷、饥肠辘辘的孩子,生活中从来没有发生过奇迹。当时,滕老太太就是这么对她说的。

  “衣服脱下来。”梅说,“我得带回去把最后一点收尾的活做完。”

  塞辰当场跨出裙子,赤条条站在脏兮兮的地板上。哈提加没有责骂她:只给梅倒来一杯茶。刚才拒绝了烤玉米,现在梅只好接过茶。至少这是开水。

  哈提加转身照看烧黑的茶壶,她的女儿挑衅地斜站在一旁。阴部就那么敞着,像婴儿的屁股。

  梅手忙脚乱地折着裙子,这样可以尽量不去看那个女孩。但女孩的眼睛却定在她身上。梅有些受不住了,“想让别人瞧见吗?去穿点东西。”

  “没衣服。”塞辰说。

  她的几个姐妹到镇上去买毕业礼物,家里能穿出门的衣服都让她们穿走了。

  “你的意思是没有你想穿的衣服吧。”梅瞥了哈提加一眼。她真有些后悔替她担起照料女儿的这副担子。“你别的衣服,原来那些旧衣服,随便找一件穿上。”

  女孩以一种更蛮横的眼光瞪着她。

  梅终于被惹火了,“我可不给畜生做衣服。何况到现在为止,你一分钱都没付过。再像这样站在这儿,我就走人,裙子你就别想要了。想穿什么参加毕业典礼,随你便。穿得像个妓女我都不会在乎。”

  塞辰转过身,拖着步子走进侧屋。

  作母亲的还蹲在茶壶旁,多烧些水掺进没什么滋味的茶汤中。她靠茶和玉米过日子,那种老玉米,其他人家一般用来喂牲口。她惊恐的眼光游移不定,屋后的奶牛还在一声声惨叫。

  梅坐下来,重重喘出一口气。这一周真够呛!她瞧了瞧哈提加的裙子。是用她丈夫的破衬衫一片片拼凑起来的,针脚细密,缝得很贴身。哈提加会缝纫手艺,梅不大会——当女人的,知道这种事心里总是不踏实。哈提加或许什么时候能明白过来。大变化就要来了,梅以后除了照着图片抄衣服样子之外非得找点别的事做不可。她脑子里突然灵机一动。

  “有没有兴趣到我那里来干?”梅问道。哈提加看上去又高兴又畏缩,她说先得问问丈夫。

  一切都将发生改变,梅想道,好像是在说服自己。当天晚上,梅一直工作到天亮,打完另外三件裙子。角落里摇摇晃晃的缝纫机终于安静下来。.做点粗活还成,但毕业礼服这种细活就不行了。

  刺眼的电灯光在她头顶上白亮亮地照着,梅觉得有些头痛。丈夫乔打着呼噜。上面的阁楼里,乔的弟弟和乔的父亲也在打呼噜,二十年来一直这样。

  梅看着乔张开的黑洞洞的嘴。十六岁时,乔可算得上是村里引人注目的帅小伙子,冲动,机灵。婚后一年,梅第一次随丈夫去耶斯波茨基。他在那儿的建筑工地上打临工。梅遇上了一个聪明的城里人,是个有钱的针灸大夫。再看看自己蛮横的丈夫,天生一头蠢驴,一问三不知。后来那个针灸大夫还吩咐乔返工重作。到了耶斯波茨基,她英俊的丈夫简直就是个傻瓜。

  他们的一生就这样陷在小村子里,不知不觉间成了中年人。儿子威克是个陆军少校。驻扎在巴尔沙汗。他寄给他们装着各种小东西的橙色封皮的包裹,寄给他们卡片和装在彩图盒子里的火柴。他结识了一些城里的女孩。威克不可能再回来了。他们的女儿莉莉在耶斯波茨基的另一头,住着一套带卫生间的平房。是啊,生活总会把你身边的每件东西都带走。

  凌晨的这个时候,她能听到湍急的小溪流过陡峭的斜坡,直冲下山谷。接着村北头传来砰的一声关门声。梅知道是谁:他们的阿訇,森亚拉尔先生,穿过村子到村南头的清真寺去。一只狗冲他汪汪地叫开了,是住在桥边的杜太太家的狗。

  梅知道,柯婉这时肯定蜷在丈夫怀里。柯婉真漂亮啊。她是埃利奥部落的女人。所有埃利奥女人都有一副姣好的面容。她的丈夫温倒没什么,大家都不怎么提起他。梅仿佛看见熟睡的柯婉颤抖了一下。柯婉在做梦,梦见了其他东西。她血管里流淌的是部落的血,一到夜晚,这种原始的血脉便使她体验另一种生活,部落的生活。

  梅知道,柯婉干净漂亮、身强体壮的儿子肯定在睡梦中均匀地呼吸着,像躺在摇篮里的婴儿,熟睡中还在轻轻拍着身旁的小弟弟。

  就算看不到,梅也能想像村子上空的月亮和云朵。沟渠里的水面上闪动着粼粼月光。脉脉流过的河水啊,从前承载过她们祈愿的纸船。水下的泥浆深处,一定还躺着许多往日的蜡烛。

  接着,阿訇缓慢忧伤的吟唱开始响起。嗓音深沉而温柔,像宽容温和的枕头,接纳人们进入梦乡。各家的牛栏里,孤独的奶牛开始骚动,它们会游荡到镇子广场上,舔食一些盐,然后等着被赶到一处,结群去草地吃草,直到晚上才回来。梅听到了第一声牛铃的叮当。

  就在这时,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房间中弥漫开来,某些梅不愿看的东西,黑黑的一大团,像一只嘴边积着白沫的黑狗,消沉、沮丧,无以名之,却又盘踞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梅叹口气埋下头,缝得更快了。

  裙子总算按时做完;总共六件,颜色各不相同。

  梅挨门挨户地跑着交货。睡眼朦陇的母亲们弯腰致谢,女儿们兴奋得蹦蹦跳跳,像锅里的开水。

  一切都很顺利。孩子们集合在彩旗下,有柯婉的儿子鲁克,有塞辰,村子里十个毕业的孩子,到齐了,全都笑吟吟的。有那么一会儿,他们看上去真像政府广告画上那些前程似锦的少年,红红的脸蛋,健康的牙齿,一往无前的样子。

  沈老师宣读每个人的成绩。塞辰得到的表扬最少,只有一条:帮助照看家里的奶牛。但她仍然在热烈的掌声中得到了她的毕业证书。接着,梅的朋友沈老师说了些出人意料的话。

  他提起一位全村人共同的朋友,这位朋友为这次毕业典礼花费的时间比任何人都多得多。她做这一切,仅仅是为了带给这个微不足道的小村庄一个美好的瞬间。这位女裁缝师辛苦工作,仅仅是为了使他人更加美丽……

  沈老师说的是她。

  ……她深爱着我们的女儿们和母亲们,不计贫富,播撒着仁慈和善意。

  天上停着几朵白云,湛蓝的天空下,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向梅鼓掌致敬。大家都对她露出笑脸。有个人,可能是柯婉,把她向前一推,她一个趔趄,差点儿绊了一跤。

  接下来,她的朋友沈老师颁给她一份证书。

  “梅女士,”他说,“过去,像我们这样的人,接受过最基本的教育之后就再也上不起学了。今天,我向你颁发一份属于你的证书。这是你所有的朋友们共同颁发给你的,一份服装学位。”

  掌声响起。梅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头发颤。她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有朋友,也有平时老和她作对的人,有亲戚,也有和她不沾一丝血缘关系的人。他们全都对她露出友好的微笑。

  “这真让人没想到。”最后,她终于在一片笑声中开口了。她盯着手里的中学毕业证,吃惊地发现它竟然那么沉,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到今天还对没有好好受过教育这么难过,她连证书上的字都认不完整。“大家知道,我其实算不上研究时尚的行家。”

  他们当然知道,她是为了挣钱,只不过方方面面平衡得比较好而已。

  有什么东西被搅动起来,像风中的云。

  “过了明天,你们也许再也不需要什么时尚专家了。过了明天,一切都会改变。他们要在我们的脑袋里装上电视,里面有我们想要的所有知识。我们可以和总统聊天,可以哄哄自己,觉得自己可以从东京订购小汽车。大家都是专家。”她看着自己的证书,手写的,那么小。

  梅发现自己愤怒了,说话的声音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比平时低了八度。

  “我相信这是一件好事。我知道大家全都认为这是为我们做的一件大好事。他们担心我们,把我们当成长不大的孩子。”她的眼睛像熊熊燃烧的火炬,“我们没有时间耗在电视和电脑上。我们要面对烈日、暴雨、狂风和疾病,还有我们彼此的纷争纠葛。想帮助我们,这是好事。”她想猛烈摇晃她的证书,把它当成那些颠倒是非的人中的一个,“但是他们凭什么,凭什么觉得我们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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