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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麦迪西斯公园

  三年后,他们在麦迪西斯公园重逢。他迈着细碎而整齐的步子急匆匆走在沙砾铺就的笔直平坦的小径上,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一面思索着一些细碎而平常的事情。她坐在一张石凳上,手里拿着一本卷了角的书。头顶上方,一棵日本金松似乎随着她的呼吸有节奏地轻轻摇摆着。

  他们本来是永远也见不到对方的。为了维护两人各自的隐私,那条小径原本应该再弯曲那么一点,或者,石凳周围的篱笆应该长得更高些,以挡住任何闯入者的视线,不让他看见坐在凳子上的人。可是,早晨的那个时刻,公园里几乎空无一人,控制麦迪西斯公园的那位疯狂的建筑师尚未开动所有的机器。草坪和小路两旁爬满青藤的树木才不愿为了这个偶尔经过的家伙改变形状呢。黎明抹去了雕像和喷泉的记忆。每一片草叶看上去都和前一天一模一样,或只是羞怯地稍稍长了一丁点儿。此时,公园似乎掌握在不可预知的命运手中。

  就这样,他们俩相遇了。他踩在沙砾上发出的脚步声惊动了她,她抬起头。他停下来,惊讶地看到她在这儿。他们互相凝视。他认出了她,她却没有反应。

  他在她身旁的石凳上坐下,她耸了耸肩,没说什么,只是把翻开的书本放在膝盖上,看着他。他说出的第一句话令她大惑不解:“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

  她又看了他一眼,这次要仔细些。棕色的眼睛,端正却没有特征的五官,面带微笑,不过此时笑容变得有几分困惑。记不起来啊……她小心翼翼地沉入更为模糊的记忆区,寻找着线索。也许他是她过去的某位恋人,是三年前那段黑暗日子里她曾依恋了数小时的一个人。然而,直觉告诉她并非如此。她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你。”

  “你不记得我了吗?”他难以置信地说,笑容渐渐消失了,“看来你是真的不记得了。”

  沉默了几秒钟后,他说出了她的名字。

  书从她的膝头滑落,掉在她的脚下。他弯腰捡起书,递给她,不敢直接放在她的膝盖上。他们用眼角的余光窥探着对方。她接过书,啪地合上。

  “谢谢。”

  在两人共同的愿望下,一道树枝形成的屏障升了起来,把石凳团团围住,小径逐渐消失在一片地毯般的落叶下。公园缓缓醒来,准备迎接数不清的游人,通过微妙的控制,将他们彼此隔开,让人人都快乐地以为自己拥有一大片领地。他们没有察觉周遭进行的各种活动,沉默了一会儿,他率先打破寂静:“我知道你不想再跟我说话。我这就走。但别想对我说你不记得我了,你没有权力这么做。”

  他起身想要离开,她拽住了他的袖子。

  “别这样。哦,等一下!”她咬着嘴唇,然后低声说,“如果我曾经认识你,现在也完全记不起来了。我的记忆已不再完整,三年前我把其中一部分卖掉了。”

  她撩起覆在额头的黑发,沿着发际线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疤痕,这是记忆买卖商的商标。以前他也曾在别人的头上见过这种签名似的伤疤。他明白了。

  他起身离去,她也没有试图阻拦他。小径上的落叶在脚下腐烂了。他消失在远处,不知不觉踏着梦游般的步子,枯叶在他周围撒了一地。

  他们原本不该再次相遇,但莫名其妙的是,麦迪西斯公园将他们上次相遇的情景在重建艺术场景的时候记录下来,以备随时再次上演这一幕。几天后,他一言不发地在她身旁坐下。相同的情景又出现了,她又没有认出他。

  她还在看同一本书。书签只往前挪动了几页,刚读过的段落,她就记不清了,只好不停地回过去再看。那些抹去太多记忆的人往往留不住新的记忆。各种事实和感觉如饥似渴地想要攀附在神经元那滑溜溜的墙壁上,然而接触总是稍纵即逝的。

  上次相遇的那一幕又再次上演了,除了几处小小的不同。她要说什么,他大都已经知道了。偶尔,他做出与他性格不符的举动,可她丝毫没有察觉。

  他们聊得比第一次要久。公园里阴暗的树丛将两人围了起来,把他们裹在黑暗之中,这种情景与他们模棱两可的谈话颇为和谐。在这种隐蔽的环境下,他们很快就熟悉起来,谈起了彼此。

  “你知道我的名字,可我不记得你的。”

  “这很正常,他们拿走了你的记忆,我就永远埋在了你脑海的深处。”

  她的脸有点发红:“是因为你,我才把自己的记忆卖掉了吗?”

  “也许吧,很有可能。”

  他们沉默了片刻。她打开书,伸手弹开一只在裙褶上乱转的苍蝇。他含情脉脉地看着她。自从他们分手后,他一直怀着一个难以企及的梦想,那就是与一位理想的女人重新开始,而这个女人的记忆中不存在任何的误解。如今他的愿望实现了,她已经忘记了他们分手的前因后果,他只需把它们从自己的记忆中永远抹去就行了。似乎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阻止他们重续旧情。他鼓起勇气把手盖在她的手上,却发现这是个错误的举动,可惜已经晚了。她合上书,拔腿就走,剩下他呆呆地坐在石凳上。

  晚上他辗转难眠,第二天绕了个大圈去上班,以免从公园经过。夜幕降临时分,他穿过公园,却什么人都没有碰见。

  一周后,那条砾石小路又把他无情地带到了石凳和那个女孩面前。他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道歉的话,却从她莫名其妙的表情察觉她已经不记得他们上次的相遇了。他的焦虑立刻烟消云散,他大着胆子朝她微笑了起来。两小时后,他又同她熟了。

  此后,他习惯了几乎每天晚上到公园和她相会,试图修补她那被记忆买卖商撕扯得支离破碎的记忆之网。而当他们不在一起的时候,时间又会拆散这一切。下一次会面时,他会耐心地从头来过。对于这个游戏,他已经驾轻就熟,三言两语就能重建他们之间谈话所需的亲密感。然而,他说过的话,她没过几天就又忘了。

  要想知道自从上次会面后她忘记了多少东西,他只需看一眼她一直在读的那本书就行了。假如书签还在老地方,他就明白自己又白费口舌了。他们的故事,和书中主人公的故事一样,都毫无进展。有时,书签前进了几页,与此同时,她也记住了他的名字和长相。这个时候,她会带着迟疑的笑容和他打招呼,看到他在身旁坐下,也一点儿不觉得奇怪。但是,几天后,她又将书签移回那一章的开始处,从头读起,而他呢,也只好重新开始了。

  同她聊天的那种甜蜜宁静的感觉弥补了这些时刻带给他的苦涩。麦迪西斯公园在他们周围布置的场景几乎没有变过,仿佛他们身处一个封闭的天地,这个天地存在于城市的现实和公园千变万化的舞台之间。然而,每天早晨,公园里的机器会把他们前一天留下的痕迹全部抹去,把他们曾踩在足底的枯叶均匀地撒开。

  她似乎没有留意这些,可他却苦恼地发现无法把自己的痕迹留在公园的记忆之中,公园也没有留下他同伴的痕迹。只有他的大脑将这些逝去的分分秒加以分类和保存,有时,他不禁怀疑起自己的时间概念来。在这种痛苦的时候,他会不跟她道别便转身离去,或是跳过与她慢慢熟悉的那个过程,迫不及待地直入正题。

  时间一天天过去,他来得越来越早。一结束工作,他便出现在公园里,坚定地走在笔直的小路上。小路在他面前延伸开去,仿佛没有尽头似的。公园里的水池喷出道道水柱,欢迎他的到来,一尊尊雕像在他经过时也为他调了调姿势。他在石凳上坐下,她合上手里的书,这个动作现在已变得无比熟悉了。

  万灵节那天,他和她呆了整整一天。她对前一天的记忆仍是残缺不全的。看见他来,她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让了点儿地方。这次她没带书来,也许并非有意,但他宁可相信这是个好兆头。

  早晨在随意的交谈中梦幻般地过去了。谈话的主题是他们的过去。他有足够的时间细细告诉她过去的一切:两人的关系,他们的分手,以及那段亲密无间的漫长日子。那段时光偶尔被一些吵吵闹闹打断,就像被岩石隔开的平滑的海滩。她不知该不该相信,但是他的每一句话都恍若一首已经遗忘的旋律,在她耳畔回响。这个故事太美了,一定是真的。

  到了中午时分,他提议吃顿野餐,拿出用醋调制的色拉、熟火腿、面包和橄榄。他们在日本金松的脚下铺开一张毯子,把葡萄酒浸在一个雕砌的水池里。一群麻雀掠过天空,朝南飞去,微风把干枯的树叶卷了起来。时间按照自己的步调滴答滴答地走着,仿佛记忆买卖商的干涉在现实中形成了一处气阱①。这里,“现在”是没有尽头的。

  吃完饭,他们在草地上躺了下来,他跟她讲起了威尼斯。一个美好的威尼斯,任何有损她脑海中那些印象的污点都被抹去了。于是,在她的陪伴下,他再度体验了一次毫不逊色于原来那次游历的旅程。自始至终,他都小心翼翼地把握着自己的叙述。他下意识地扭曲了他们曾共同拥有的那段日子,正如公园扭曲了他们周围的景色一样。

  “我们是在狂欢节上认识的。你知道,当时威尼斯刚刚抽干了运河里的水,重新恢复了昔日的辉煌。临时筑起的堤坝将泻湖与大海隔开,水泵贪婪地大口大口吸着浑浊的泥水。渐渐地,宫殿从水中现出原形,章鱼再也不能在长方形教堂里墨绿的海水中为所欲为了。

  “回想一下。当时我们正呆在一条水上旅馆式的凤尾船上,船有几百米长,掌舵的是几个动作机械的年老船夫。他们划桨的动作流畅而有节奏,宽阔的船桨有门廊那么宽。我们缓缓经过泻湖,扬声器里传来轻柔悠扬的歌声,与浑浊的湖水的拍打声交织在一起,让人昏昏欲睡。

  “偶尔,两只凤尾船擦身而过,船夫们露出无比尊敬的神情互相打着招呼,像是模仿一出完全令我们摸不着头脑的求婚仪式。他们身穿黑衣、头戴缀有缎带的帽饰的模样,活像一只只水鸟。

  “在这样的船上是很容易坠入爱河的。人们穿上狂欢节的服饰,只是为了脱下这些衣服,脸上的面具掩饰不了想被人认出的愿望。我们如此穿戴,只是为了把身体包裹在一层赏心悦目的包装纸里面,而这层纸是多么容易被打开的。

  “不过,我们并不是在凤尾船的乌木甲板上认识的,而是在威尼斯城里。”

  他被自己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转过头问她:“你记得吗?”

  她摇摇头,这是她头一次听到他们的故事,感到既伤感又快乐。

  “当时我身穿一件带兜帽的黑色斗篷,手拿一把长柄大镰刀。圣马可广场上乱七八糟地躺着水退后留下的鱼,鱼嘴一张一合的。一群四处游荡的剧团里的小丑正往鱼身上乱扔喂鸽子的鸟食,它们那副折翼的飞鸟的滑稽模样让他们觉得个分可笑。我穿着那套死神的衣服来到他们当中,用手里的镰刀吓唬他们。他们大笑着用鸟食朝我攻击,暂时饶过了那些垂死的鱼。

  “这时,我突然觉得威尼斯也像这些鱼一样,被人从水里硬拽了起来,在冰冷的空气中渐渐窒息。我头也不回地朝通往里亚尔托岛的大石桥奔去。你拎起鲜红色的裙子,从我身后追来。你问我:‘你是谁?’

  “‘我?我是死神。’

  “你大笑起来。我们沿着长满海草的偏僻小巷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在大运河的岸上,尚未收工的几名工人正在刮去古老宫殿外墙上的淤泥。宫殿损坏严重的地方一直用巨大的相片蒙着,相片因为发霉已渐渐褪色了,与宫殿神秘的格调十分般配。裂痕累累的宫殿似乎在河水发黑的镜面中照着自己的影子,沉迷于自己正缓慢而平静地倒塌这个事实。

  “你跟我讲起一个威尼斯艺术家,他花了大量时间拍摄自己的城市。通过照片,他捕捉到了威尼斯所有的精髓,并把它们永远锁在他那间暗室的深处。如今这个角色只能由河水来扮演了,它就像相片的显影液,把捕捉到的真正的威尼斯之美显现出来。

  “我们走啊,走啊,我听着你说话的声音。那时你很爱说话,或者,当时的我比现在更善于倾听。你对威尼斯有着最稀奇古怪的联想。你用低低的嗓音向我描述着,一面恐惧地看着圣母玛利亚的雕像,她们站在自己的洞口警觉地向外张望。你对我说,总有一天,哪怕剥去一层又一层的泥土,也挖不出什么石块了。整个威尼斯将溶化在海中,只留下一块乌黑丑陋的化石。到那一天,人们将永远摧毁堤坝,让大洋深处的水流雕刻出一个更加美丽的城市,谁也见不到它的模样。

  “第二天,我们才回到水上旅馆。之前我们一直呆在诺瓦广场上的一个小教堂里,那里四壁空空,墙上的壁画都已褪色。你苍白的皮肤在圣器收藏室石板上的紫色十字褡的衬托下显得更白了。

  “你不会感到吃惊吧?这一切全重现在我的眼前。我是不由自主向你描述它们,正如我们当时的感受一样。瞧,你脸红了。你以前不大会脸红的。假如这些事情你一丁点儿都不记得,又怎么会被它打动呢?假如我是在撒谎,你会有这种反应吗?”

  她用胳膊肘撑着身体,微微笑着,没有回答,目光迷离而悠远,她的嘴唇似乎在说,再跟我讲讲威尼斯吧。

  “之后的日子里,我们常常划着一张从市警卫队那儿偷来的橡皮筏,去废弃的宫殿里探险。我把镰刀丢进浑浊的水里,感到一种邪恶的快感。船尾荡起的涟漪拍打着宫殿厚实的墙壁上的壁板。我们弯下腰,目光探寻着已变成水宫的典礼大厅。我们的头发从枝形水晶吊灯上拂过,这些吊灯裹在海藻和淤泥里,仿佛钟乳石一般屹然不动。

  “有一次,宫殿的地板被我用撑船的竿子捅塌了,水汩汩地流走了。房间空了,于是我们离开下沉的橡皮筏,去开隔壁大厅的门,谁知那道门像水闸一样封住了里面的水。水浪把我们卷过了一个又一个大水泛滥的房间。当时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狂欢节结束的时候才知道。我们身上的衣服早已脏得无法辨认了,霉迹斑斑,满是污泥,让我们看起来像是盗尸者,又像是鬼魂。滑稽剧团上演的最后一出歌舞有点儿令人毛骨悚然,小丑们身上不时地闪烁着钻石形状的缤纷色彩。他们一直呆在凤尾船上。

  “我们的水上旅馆是最后一个抛锚的。我们和那些走江湖卖艺的小丑一道站在拥满人群的船桥上,看着威尼斯城再一次被夜幕笼罩。天空是紫罗兰色的,一场大暴雨正要袭来,闪电交错成的图案在我们头顶铺开。威尼斯像是缩进了一个湿乎乎的壳里,就像合起的蚌壳夹住的珍珠。

  “你用手指着卡瓦里宫殿,让我看宫殿窗口闪烁的那盏孤零零的灯笼。毫无疑问,有位威尼斯贵族选择了与这座城市一同沉入水中,就像一艘沉船的船长那样。那位动作机械的船夫把毫无表情的面孔转向那个方向,挥了挥他的硬草帽,继续划起船来。几分钟后,我们又一次登上了利多岛的土地。

  “在开往罗马的火车上,我们脱去了褴褛的节日盛装,再次换上了平常穿的制服。我发现你是个言行谨慎、举止端庄的人,在一个小阁楼上过着类似于隐士的生活。从你的信息卡上了解到的这些事实,与我在威尼斯时对你的印象,形成了很大的反差。我很想再见到你。几周后,我们住在了一起。故事的结局是很容易想象的。”

  她沉浸在故事结束后的寂静中,然后点点头,感谢他没有接下去讲他们分手的原因。对她来说,这次旅行仍然事不关己,她可以毫不费力地说服自己,他刚刚描述的那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会向另外一个方向发展。

  他在她的唇边吻了一下,她猝不及防地倒在了地上。她刚把头转过来,就吃惊地看到那张她才认识的脸居然离她这么近。然而,此时此刻,这张脸占据了她全部的思想。她不再孤零零一个人坐在狭窄的石凳上了——那张石凳仿佛从刚刚逝去的过去伸向了未来。她对于过去并没有什么意识,对未来就更无法想象了。这个念头让她感到恐惧。她的嘴抽搐了一下,第二个吻滑下她的脸颊,落在头发里。

  “不,别这样。我不想。”

  公园在他们周围落下了一大片颤抖的树叶,它们飘然而下,落在毯子上,仿佛落在了救生筏上。

  “为什么?”

  “我不爱你。别打断我的话,听我说。我不爱你,也永远不能再爱任何人。爱是需要时间的,而我没有足够的时间,这你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到了第二天,我会忘得一干二净。”

  “我不会再让你忘记我。”

  第二天,他兴冲冲地跑来找她,可石凳是空的。他一直等到天黑。接下去的几天里,他都没有等到她。整整一个星期;他手里拿着本书,等着她出现,小心翼翼地空出她的位置,这样她可以坐在自己常坐的凳子上。无论是干枯的树枝发出的咔嚓声,还是某个散步者踏在砾石路上的脚步声,都会打断他的阅读。他老是跟不上故事的情节,总要回过去再看,就像他等的那个人一样。等到天黑得看不清字迹了,他合上书,再呆上几分钟,茫然地望着前方,然后离开公园。

  接下来的星期一,他看见她又坐在那张凳子上了,连忙跑过去,心里松了一口气。她看着他,灰色的眼珠里只有一种礼貌而漠然的神情。他把准备好的话又咽了下去。他在她旁边坐下来,默默地看着她。她例行公事般地又从头读起了那本永远也看不完的书。

  等他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话,夜幕已临近了,他们只交换了寥寥几句话。不过,他还是有时间问她失踪的原因,得到的答案让他露出了苦涩的微笑。她感冒了,是在什么情况下生的病,她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她一直在床上呆到康复为止。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头一个离开了。

  她留在石凳上,享受着秋天暖洋洋的最后几小时,她关在房里的时间太久了。偶尔,她想到刚刚离去的那个男人,很遗憾没能多聊一会儿。他的模样挺迷人的,尽管头发乱七八糟。他长得很像她这本小说里的人物。

  他花了一周的时间来接受这个事实:她忘记了他们共同度过的那一天。和过去一样,他每次都能重新和她建立亲密的关系,可这不再让他感到满足了。有几次,他硬起心肠不去公园,可很快他的脚就把他带回那张石凳,带回到她身旁。他们的故事似乎要无穷无尽地持续下去,就像最终淹没了威尼斯的那绝望的潮水。

  他无计可施,绝望中,他决定让她恨他。他像个暴露狂似的在公园的小路上跟踪她,嘴角流着口水,大衣的前襟敞着。第二天,他来跟她搭话。她没事人似的对他表示欢迎。他明白了,除非她恢复了全部的记忆,恢复了记忆的功能,否则他们之间一切都是不可能的。

  他把银行的存款全部提了出来,并向所有的朋友和熟人借钱。一周内他就凑齐了款子,准备实施他的计划。他一刻也没有耽误,立刻同记忆买卖商联盟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到了约定的那天上午,他出现在他们办公楼的入口处,准备购回恋人的过去。

  出来时,他的脸上布满了湿漉漉的泪痕。她的记忆在三年前从大脑里取出之后的那个星期就被卖掉了。它们已经蒸发了,没有留下任何踪迹,存在于那位不知名的购买者的脑子里。事情过去得太久了,没人能帮助他。

  两个星期后,他回到公园。在这两周里,他敲遍了所有的门,向人求助,只要是他想得到的,但得到的都是一模一样的残酷的回答。谁也帮不了他,她的记忆永远找不回来了。他把借来的钱还了,离开了这座城市,好让自己静下来想一想。

  回来后,他请了一天假,公园一开门就去了。公园里细雨朦胧,给绿茵茵的草坪重新带来了生机,为无数花朵增添了光彩,花瓣撒落一地。大树摇动着枝条,抖落仍附在上面的树叶,白桦树光滑的树干已穿上了冬装。他拉了拉大衣的领子,不让风钻进去,一面告诉自己疯了。秋天已经结束,她不会再来了。一动不动地坐在露天里的石凳上实在太冷了。

  他几乎要转身离去了。春天是如此遥远,公园的景色变换得太频繁了。假如她没有出现,他也应该松口气才是,尽管这样有点懦弱。现在,他急匆匆地朝他们碰面的地方走去,焦灼地想到,也许他要问遍全城才能找到她,而且也不一定成功。

  他沿着新近整过的小路向前走去,对周围的布景视而不见。路旁水池里的水干涸了,雕像冲他直做鬼脸,他也没有注意。控制公园的那位疯狂的建筑师对他的痛苦漠不关心,只顾着在植物的键盘上做着早间的钢琴指法练习。

  石凳是空的,他的心一刹那沉了下去。但是,他突然看到她出现在一条小径上。他停下来,装作在树干上刻自己的名字,给她时间坐下来,掏出书本。然后,他在她身旁坐下,把他们会面的情景又从头演习了一遍。

  他告诉了她一切,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每一句话。她越听越吃惊,这个陌生人把她的事情讲得头头是道,而且莫名其妙地打动了她。她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记忆永远消失的消息。

  她说:“要知道,那并不是解决办法。如果找回了记忆,我也许会一下子回到三年前,这样你还是会失去我的。现在我们生活在一起,每天早上都重新开始,不用担心其余的事情。”

  “这个我也考虑过,但这是行不通的。我无法合上你的节拍。你没有过去,事实上也没有将来。你像是一个狭窄的小岛上的囚徒,没有船能靠近它的海岸线。我存在于现在,但我记得过去,也考虑未来。我有我的计划,于是我一点点地离你远去。我们不能一起白头偕老,因为你忘记了变老是怎么回事儿。我也没有勇气每天早上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你。”

  她缄默了片刻,朝他挪近了一点。

  “我已经下定决心了,”他轻轻地对她说,“我要把自己的记忆也卖掉一部分,那样我就和你融为一体了。”

  他不容她反对,取过她放在包里的那本书,打开它,在封面上,在每一页空白的纸上,在每一章开头的地方,都写下与她的约定。他在每一页上潦草地写下鼓励的话语,在边边角角填满他的许诺。她帮他找出最能打动她的字眼,编织出一封最完美的情书。等他们把所有可写的地方全部写满,他把脸凑近她,低语道:

  “看着我,仔仔细细地看。把我的容貌刻在你的脑海里。假如你忘了我长什么样,也许还会有一些模糊的印象留了下来,这样你就能记起我。”

  日本金松张开它庇护的华盖。直到夜幕低垂,他俩一直紧紧地依偎着对方,宛若两片失事船只的残骸,泪水汇成的海洋将他们与周围的世界隔绝开来。

  第二天一大早,他再次造访了记忆买卖商,一直等到他们的办公室开门。他毫不费力地就把自己的故事卖掉了,甚至让自己享受了一把讨价还价的乐趣。讨价时那种带着绝望的贪婪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在签字前,他把合同看了好几遍,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一个半钟头后,他离开了那座办公楼,脑子仍木木的。他仔细地搜寻着记忆里的那个大坑,就像刚离开牙医诊所的人会用舌头试探牙齿拔掉后留下的那个空洞,以确定牙齿真的不在了。他的脑子不断回想着过去,在空缺的记忆的深渊上空盘旋着。他一动不动地站在人行道上,搞不清方向,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过往的路人同情地看着他,却没有人上前帮忙。

  他朝前走了几步,在石阶上坐了下来,努力集中思绪。一种无法挽回的失落感一点点湮没了他。他挣扎着想回忆起过去,却没有成功。他混乱的大脑试图找到可以帮助他明白目前处境的信息,然而主要的线索好像都奇怪地消失了。他从各种角度审视问题,但找不到答案。也许以后他的大脑会自己把自己整理好的。

  一只信封在他的口袋里探头探脑。他打开它,发现一张大面额的支票,上面的签名与他额头上的伤疤很相像。他把它放进钱包,起身上路,穿过小城狭窄的街道,机械地朝麦迪西斯公园走去。

  静静的小路把他带向石凳,树木摇着光秃秃的枝条欢迎他回来。他默默地走着,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大脑里回响,恍若其他一些脚步的回声,而那些脚步的足迹早已消失了。

  一个他从未谋面的女孩一看见他,就合上手里的书,犹犹豫豫地朝他的方向做了个打招呼的手势。可等他们的目光碰到一起时,她低下头去,唯恐自己认错了人。他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走,穿过公园的大门走了出去。公园满怀忧伤地将他从自己的记忆中永远抹去了。

  那个年轻女孩又开始看那本满是涂鸦的书,忧心忡忡地想着也许错过了这个神秘的会面。关于这次会面,她没有一点一滴的印象。她下意识地挪了挪身子,在长凳上让出一点地方。毫无疑问,迟早会有人出现的。

  ①气阱(airpocket):又叫气穴,大气中之陷阱,飞行物进入其中,会突然下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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