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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端海滩

  江亦川译

  夜里,当特拉文躺在坍圮的地下掩体里睡觉时,他在梦中听到海浪拍打环礁湖岸的声音,想起大西洋他的出生地达喀尔海岸上的惊涛骇浪,想起他晚上等候父母从机场开车沿峭壁旁的路回家的往事。他被这种长久遗忘了的记忆所征服,迷迷糊糊醒了过来,离开他躺卧着睡觉用的一摊旧杂志,朝遮蔽环礁湖的沙丘跑去。

  透过寒冷的夜气,他看得见棕榈树间废弃的超级空中堡垒,位于三百码远的迫降机场边界线以远。特拉文走过黑暗的沙滩,虽然环状珊瑚岛的宽度只有半英里,他已经忘了海岸在什么方向。在他头顶上,沙丘顶,高高的棕榈树斜插阴暗的天空,像一些含义隐晦的字母符号。整个岛屿的风景被奇异的密码覆盖着。

  特拉文不再找海滩,他跌跌撞撞走到几年前大型履带车留下的车辙里。一次武器试验所释放的热量熔化了沙地,两行陈旧的印迹在夜空下暴露无遗,在低洼地带蜿蜒前伸,宛如古代蜥蜴的脚步。

  特拉文太虚弱了,再也走不动,便坐在车辙之间。他开始用一只手挖着楔形车辙,车辙通向一个吹积的沙丘,在那边消失不见了。他希望楔形车辙能带他出海。黎明前不久,他回到地下掩体里。万籁俱寂,他一直睡到第二天正午太阳高照。

  堡垒群(Ⅰ)

  像往常一样,在这些令人困倦的下午,没有一丝离岸吹向海面的微风足以飘起尘土,特拉文坐在一个堡垒的阴影里,在迷宫中心某地方迷了路。他把背靠在粗糙的水泥墙面上,用无动于衷的目光望着四周的通道和他对面的一排门。每天下午他离开废弃的地下秘密掩体里的小密室,走到下面堡垒群里。前半个小时他限定自己不超越环形通道半步,不时掏出口袋里生锈的钥匙试试其中的门——他在试验场和简易机场之间狭长沙地上杂乱的碎瓶堆里发现了这把钥匙——接着,难免拖着大步来到堡垒群中心,突然跑动起来,在一条条走廊里跑进跑出,似乎想把躲在暗处不见身影的对手惊吓出来。不一会儿他便彻底迷路了。不论他怎样寻找环形通道,总是发现自己又转回到堡垒群中央。

  最终他只好死了心,坐在尘土中,看着阴影从堡垒底部扩展开来。由于某种原因,他总是安排在太阳位于中天的时候被困在堡垒群里——在恩尼卫特克岛上,熬过热核般的中午。

  有个问题特别引起他的兴趣:“什么样的人会居住在这个小型混凝土城市里呢?”

  人工合成的景致

  “这个岛屿是一种思想状态,”奥斯本是个生物学家,曾在旧式潜水艇修藏坞工作过,他后来对特拉文这么说。特拉文到达这里两三周内便明白这句话的真实性。除了沙地和寥寥几棵贫血的棕榈树,整个岛屿的景致都是人工合成的,是跟一个广大的废弃混凝土公路系统全面联系的人工制品。由于暂时禁止原子弹试验,整个岛屿已被原子能委员会遗弃,武器、通道、高塔、堡垒到处都是,使人无法恢复岛屿的天然状态。(特拉文意识到,让这个岛屿保持原状还有更强烈的潜意识动机:如果原始人类觉得有必要把外部世界的事件融入他们自己的灵魂,那么二十世纪的人已经使这个过程逆转了——按照法国笛卡尔的哲学标准来说,这个岛屿至少存在着,从某种意义上说很少有其他地方也是如此。)

  不过除了几个科学工作者,还没有人愿意到这片前试验场来,碇泊于环礁湖的海军巡逻艇在特拉文到达之前五年已经撤出了。实验场满目疮痍的景象以及岛屿与冷战时期的关联——特拉文把冷战称为“第三次世界大战前期”——都极其令人压抑,俨然像个奥斯威辛集中营,陵园中包含着众多未眠者的坟墓。随着苏美关系的缓和,历史上充满梦魇的这一章已令人欣慰地被遗忘了。

  第三次世界大战前期

  “原子弹现实的和潜在的危害对无意识的人大为有利。对精神病患者的梦幻生活和想入非非所进行的极粗略的研究表明,摧毁世界的念头仍然潜伏在无意识的人脑中。长崎被科学的魔力所毁,这是摆在人面前的悲剧,使人明白即便在安稳的睡梦中,梦境也常常变成焦虑的梦魇。”——格洛弗:《战争、虐待狂与和平主义》。

  第三次世界大战前期:在特拉文脑子里,这一时期的最大特征是道德和精神的逆转,感觉到全部历史,尤其是最近的未来(1945至1965这二十年)倒悬在第三次世界大战颤巍巍的火山口上。即便是他妻子和六岁儿子死于交通事故,对他来说也只是将历史和灵魂贬低到零值的庞大人工合成物的一个组成部分,每天早上都见到死尸的公路乃是通向全球末日大决战的前沿大道。

  第三海滩

  经过一番危险的搜寻,特拉文找到一处礁脊的缺口,来到了岸上。他向夏洛特岛一个澳大利亚采珠人租来的摩托艇因船壳被尖锐的珊瑚划破沉入了浅水区。特拉文精疲力尽走过黑暗的沙丘,那里隐约可以见到棕榈树之间地下掩体和混凝土塔楼阴沉沉的轮廓。

  第二天上午阳光普照,他醒过来的时候躺在宽阔的混凝土海滩斜坡半道上。混凝土海滩环绕着一个盆地,外观像空水库或者轰炸演习的投弹坑,直径大约二百英尺,是在环状珊瑚礁中心所建的人工湖系统的一个组成部分。树叶和尘土堵塞了废弃的铁花格,中心有一汪两英尺深暖和的水,映出远处一排棕榈树。

  特拉文站起来,他顾影自怜。孑然一身,除了瘦弱的躯体穿着破旧的棉布衣裳,他一无所有。尽管如此,身处周围的地形之中,即便是这一身破衣烂衫似乎也拥有一种独特的生命力。岛上空旷,见不到当地的任何一只动物,加上个深入岛屿地面的巨型雕刻般的投弹坑,显得更加死气沉沉。湖泊之间有狭窄的地峡隔开,沿着环状珊瑚礁的曲线延伸。两侧是公路、摄影塔和孤立的堡垒,一些地方有几棵勉强在龟裂的水泥缝里扎根的棕榈树投下婆娑阴影,这些建筑物共同组成了岛上连绵不断的混凝土覆盖层,像亚述和巴比伦的实用巨石建筑一样灰暗又令人畏惧(显然投射到将来和从将来投射出来也一样古老)。

  一系列武器试验已经熔化了好几层沙地,这种伪造地质层以微秒为计时单位浓缩了热核时代各个短暂的新纪元。“开启过去大门的钥匙在于现在。”这个岛屿恰恰把这个地质学家的格言颠倒过来了。在这里,开启现在的钥匙在于未来。这个岛屿在未来是一种化石,它的地下掩体和堡垒群展示了这么一个原理,即化石所记录的生物是盔甲和外骨骼的生物。

  特拉文跪在温暖的水池里,溅湿了衬衫和裤子。水中的倒影映出他胡子拉渣的瘦脸和瘦削的肩膀。他到这个岛屿来的时候除了小小的一条巧克力以外没有带任何必需品,心想或许岛上有土生土长的食物可以充饥。也许他还认为对食物的需求是以后的事,认为他一回到过去,最多进入一个无时区,对食物的需求就会消除。在他横跨太平洋的旅途上,前六个月由于生活必需品匮乏,他一向瘦削的身体变得形同漂泊四方的叫化子,只有眼睛透出心事重重的目光。然而,他这副憔悴的样子,虽然失去了多余的肉,似乎呈现出内在的坚韧不拔和行动的干脆利索。

  他溜达了几个小时,一个接一个查看地下掩体,想找个便于睡觉的地方。他穿过一个小型简易机场的遗址,旁边有个垃圾场,只见十来架B一29战斗机横七竖八叠放在一起,像死去的爬行纲飞鸟。

  尸体

  有一回他进入一条小街,两旁是铁皮屋,有咖啡室、娱乐厅和淋浴分隔间。咖啡屋后面的沙地中半埋着一个废弃的自动电唱机,待选的唱片还在分类架上。

  再往前走,距铁皮屋五十码之外,一些尸体抛弃在一个小型投弹坑里,起初他以为是这个鬼城的居民——实际上是十来个与真人一样大小的塑料模型。它们的脸半熔化,扭成模糊的怪相,从混乱的腿和躯干堆里朝上直愣愣地望着他。

  他的两边,由于沙丘阻隔,传来海浪低沉的声音,海那边的惊涛骇浪拍打着礁石,冲击着环礁湖内侧的沙滩。然而,他避开大海,在任何高地前面留连,不敢登高眺望。四处都有摄影塔楼可供他登高眺望岛上混乱地形的全貌,他却避开了塔楼锈迹斑斑的楼梯。

  他不久就注意到,不管堡垒和摄影塔楼看上去多么杂乱无章,它们共同的中心高踞于景致之上,对全岛可以一览无遗。特拉文坐在一个堡垒狭窄的窗El里休息时注意到,所有观察哨都位于一系列同一圆心的环形防线上,一环环向内收缩,围绕着最里头的至圣所。最后这一环至圣所在核爆心投影点下,掩蔽在西面四分之一英里的一条沙丘后面。

  终端地下掩体

  在露天睡了几个晚上之后,特拉文回到他到岛上第一个早晨所在的混凝土海滩上,并在离投弹湖五十码的一个摄影地下掩体里安了家——假如“家”这个字眼可以用来指明满是垃圾屑的陋室的话。厚厚的斜墙之间黑乎乎的寝室,虽然看上去有点像坟墓,却使他得到一种人身安全感。外面,沙子吹积在墙边,把狭窄的门框埋没了一半,似乎体现了自从地下掩体建成以来已经流逝的一个长久时代。五个狭窄的长方形摄影窗口(其形状和位置取决于摄影机的类型)像隐晦的表意符号密布在东墙上。其他地下掩体的墙上也装饰着各式各样的密码。早晨,如果特拉文醒着,他总是发现太阳被分成五个象征性的信标。

  大部分时候寝室里只有阴暗的光线。在机场的控制塔里,特拉文发现一叠丢弃的杂志,便把它们铺开当作床。有一天,脚气病初次发作之后不久,他躺在地下掩体里,拉出一本硌疼背部的杂志,发现里头有一幅六岁女孩的整页照片。这个碧眼金发的孩子表情镇定自若,眼神专注,勾起他对儿子千丝万缕痛苦的回忆。他把那页照片钉在墙上,连续几天盯着它看,脑子里想入非非。

  刚开始的几个星期里,特拉文懒得离开地下掩体,未能进一步探索这个岛屿。穿过岛屿内环象征性地走一遍可以确定往返的时间。他没有为自己安排什么日常事务。不久以后时间观念消失了;他的生活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存在主义方式,这是一种绝对的停顿,将此时与彼刻分隔开来,如同两个定量的事件。他太虚弱了,无法寻找食物,只能依靠他在废弃的超级空中堡垒里找到的几包食物充饥。没有工具,他要花整天的时间开罐头。他的体质越来越差,不过他漠然望着细长的胳膊和腿。

  到现在他已经忘记了大海的存在,依稀觉得环形珊瑚礁就是连绵的大陆高原的一个组成部分。距地下掩体以北和以南一百码处一排沙丘挡住了环礁湖和大海,沙丘顶上长着一排栅栏似的神秘莫测的棕榈树,夜间海浪微弱沉闷的轰隆声跟他对战争和童年的回忆融合在一起。地下掩体的东边是紧急迫降机场和废弃的飞机。在下午阳光照射下飞机移动长方形阴影,似乎在扭动,在转身。地下掩体前面他坐着的地方是投弹湖系统,浅水盆地伸过整个环形礁的中心。他头上五个孔眼俯瞰着外面的景观,如同某个未来主义神话里的保护神。

  湖泊和幽灵

  湖泊以独创的方式设计,以便显示选定范围里动植物所发生的放射生物学上的变化,不过这些供实验用的动植物标本一直繁衍为奇形怪状的类似自身形态的生物,并且一个个都灭亡了。

  有时在晚上,阴零森的光线照在混凝土地下掩体和公路上,投弹坑恍如荒废的连死人都离弃的陵墓群里作装饰用的湖,这时他会看到妻儿的幽灵站在对面的堤岸上,他们孤伶伶的身影似乎一直望着他几个小时了。虽然他们一动也不动,特拉文相信他们在召唤他。他受到这种幻想的激励,跌跌撞撞穿过黑暗的沙地,来到湖的边缘,趟过湖水,向着两个身影大喊大叫,只见他们手拉着手在湖泊之间离去,穿过远处的公路消失不见了。

  特拉文冷得发颤,回到地下掩体里,躺在旧杂志铺成的床上,等着他们回来。他们的音容和妻子苍白脸颊的幻影漂浮在他记忆的长河里。

  堡垒群(Ⅱ)

  直到特拉文发现了堡垒群,他才意识到他再也不会离开这个岛屿。

  到了这个阶段,也就是他到这里之后大约两个月,特拉文已经耗尽为数不多的食物,脚气病的症状越来越严重。手脚依旧麻木,体能不断下降。他只是凭着巨大的毅力,并且知道岛屿的中心圣所仍然未被探索,这才勉强离开他用杂志铺成的褥子,走出地下掩体到外面去。

  那天晚上他坐在门边吹积的沙堆上,注意到一道光穿过棕榈树直射到远处环形珊瑚礁上。他把这道光与他妻儿的影像混同一辙,想象他们正在沙丘中某个温暖的炉旁等着他,于是起身向那道光走去。走了不到五十码,他便迷失了方向。他在简易机场边缘心慌意乱走了几个小时,结果只在沙地上被一个破碎的可口可乐瓶子划伤了脚。

  那天晚上未能搜寻,第二天上午他又怀着热切的心出发了。当他经过塔楼和堡垒群的时候,热气如同一幅密不透气的幕帐覆盖着岛屿。他已进入了无时区。只有越来越狭窄的环形防线提醒他,他正在穿越制高台地的中心场地。

  他爬上斜堤脊,这里是他先前探索这个岛屿所到的至远点。底下的平地布满投弹通道和爆炸断层。录像塔如同埃及的方尖碑高耸入云,在它的灰色墙上是千姿百态的人体形象模糊的轮廊,投弹村落里原子闪光的遗迹深入到水泥里。混凝土停机坪已裂开,到处可见一排棕榈树晃悠悠地县浮于凝滞不动的空气中。投弹湖较小,里面填满塑料假人的残肢断臂。这些假人大多仍然以试验前摆设的俯首贴耳的驯服姿态躺卧着。

  在最远的一排沙丘上,摄影塔楼开始转向并且面对着他,再往外是如同方背大象群的东西的顶部。它们在一处洼地里排成整齐划一的横列,洼地如同一个浅畜栏。

  特拉文朝它们走去,因脚底划伤走得一瘸一拐。在他的两边,流沙使沙丘出现了空洞,几座堡垒倾斜着。地下掩体所在的平地方圆大约四分之一英里。在一边,一组混凝土掩体在早期某次试验中被炸得露出地面,它们半掩埋着的残骸恍如生育了这群巨大石塔之后被遗弃的子宫外壳。

  堡垒群(Ⅲ)

  要了解堡垒的巨大数量和令人怯步的体积以及它们对特拉文精神上的强烈影响,你必得设身处地想象自己坐在这些混凝土庞然大物的阴影中或者在遍及岛屿中央台地的大型迷宫中心四处走动。大约有两千个堡垒,个个都是十五英尺高的完美立方体,一律间隔十码。它们分布在一系列地带,每个地带由二百个堡垒组成,在角度和方向上互相配合。这些堡垒在初建以来的几年里只受到轻微的风化,它们尖削的轮廓就像大型印模板的切割面,其造型可以冲压出大量垂直线条的空气。堡垒的三个面光溜一片,无窗无户,但是第四面背对爆炸方向,有一扇狭窄的观察门。

  正是堡垒的这种外观使特拉文觉得心绪特别不安宁。尽管有数量相当多的门,由于透视的反常现象,在这个迷宫的任何一点上只能见到一条通道里的门,其他门则被介于其中的堡垒所阻挡。当他从环形防线进入这一地块的中心时,一排又一排小型金属门出现又隐去,一个关门闭户的世界隐藏在无穷无尽的角落后面。

  大约有二十个堡垒在爆心投影点下面,都很坚固,其余的堡垒墙厚度不一。从外表看去,它们同等坚固。

  特拉文进入第一条长长的通道,觉得他的脚步轻盈了;这么几个月来一直缠着他的疲劳感开始消散。堡垒具有几何图形的匀称和美感,它们占据的空间似乎比自身的体积更大,使他产生一种绝对宁静和井井有条的心境。他继续朝迷宫的中心走去,急于把岛屿的其他部分抛在一边。他随心所欲往左往右拐了几个弯,觉得自己孤伶伶一个人,透过环形防线再也见不到大海、环礁湖和岛屿了。

  他在这里坐了下来,背靠一个堡垒,忘了寻找妻儿。自从他来到这个岛上,身处孤岛引起的游离感第一次开始减退了。

  有个后果他始料不及。黄昏时分需要离开堡垒群去找食物,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迷路了。不管他如何追寻自己的脚步,尽力向左或向右走一条倾斜的路线,根据太阳给自己定位,坚定地往北或往南走,到头来还是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出发点。尽管他做了最大努力,还是未能走出迷宫。他意识到自己的动机帮不了多少忙。只有当饥饿压倒了留在原地的需要时,他才好不容易逃了出来。

  特拉文放弃了飞机堆放场附近先前的家,收拾好他在超级空中堡垒中部炮塔和座舱储藏室里所能找到的食品,用一个粗糙的滑橇把它们拉过岛屿,在距堡垒环形防线五十码的地方他占据了一个歪斜的地下掩体,把碧眼金发小女孩那张褪色的照片钉在门边墙上。图片正在破裂,就像他自己破损的形象一样。每天晚上当他醒着时,他会不紧不慢地吃点东西,然后出门到堡垒群里。有时他带上一壶水,在那里连呆两三天。

  特拉文:附带说明

  定量世界的元素:

  终端海滩。

  终端地下掩体。

  堡垒群。

  地形被编为密码。

  通向未来的入口一脊柱地形的平地一重要时区。

  潜艇修藏坞

  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又持续了几个星期。一天晚上当他出来向堡垒群走去时,他又看见妻儿站在坚固的塔楼下的沙丘间。他们的脸平静地望着他。他知道他们从干枯的湖泊之间先前经常出没的地方越过岛屿跟踪他到这里。他又一次看到召唤他的亮光,他决定继续探索这个岛屿。

  在环形珊瑚礁以远半英里处,他发现一撮四个潜艇修藏坞,修建在现已枯竭的港湾上,港湾从海上蜿蜒伸入到沙丘间。修藏坞还积着几英尺深的水,水里充满奇怪的发光的鱼和植物。一座金属塔楼上闪烁着一盏警示灯,灯光一闪一灭间隔一定的时间。这里有个坚固的营房遗址,只是最近才撤出,位于外面混凝土码头上。特拉文贪婪地往滑橇上装满原先堆放在一个简陋金属小屋里的食品。吃的花样改变了,他的脚气病也消退了,在以后几天里他又到这个营房来。这个地方看来像生物考察队的基地。在一间营地办公室里他偶尔见到一系列变异染色体的大幅图表。他把图表卷起来,带回他住的地下掩体里。抽象的图案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不过在他恢复期间,他为图表捏造适当的标题以此自娱。(后来,有一次为找食物经过飞机堆放场时,他找到那个半埋在地下的自动电唱机,从装唱片的柜子门板上撕下唱片目录单,觉得这些唱片目录最适合做图表的标题。图表给他这么一渲染,便具有好几层神秘的联想意义了。)

  特拉文在堡垒群里

  八月五日,发现特拉文其人。一个被社会抛弃的怪人,躲在岛上荒废的中心地带的地下掩体里。他正遭受严重的辐射和营养不良,自己却浑然不知,或者就此而言,对他周围世界的任何其他事件也一无所知……

  他坚持认为他到岛上研究某种科学课题——具体什么课题他没说——不过我觉得他明白自己真正的动机和这个岛屿独特的作用……岛上的地形似乎有点儿被某种无意识的时间观念缠住了,尤其被可能是咱们自己死亡的压抑预兆所缠住了。这样一种建筑的吸引力和危险性如过去的时代所显示的,这里无须加以强调说明。

  八月六日,他眼神像着了魔。我猜他既不是第一个到这个岛上来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摘自C·奥斯本博士:《恩尼卫特克日记》。

  特拉文耗尽了他的食品,几乎_直呆在堡垒群的环形防线里,养精蓄锐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慢慢走动。右脚感染使他很难把生物学家留下的食品拿来补充自己的需要。由于体能下降,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懒得走出堡垒群。现在这个巨石建筑系统完全取代了他的思想机能,他的思想赋予它持久的理性时空秩序,他的意识超出现有的神经系统水准,闪现出思想的火花(假如自主神经系统由过去支配,那么脑脊髓则伸向未来)。没有堡垒群的话,他的现实感便缩小到双脚底下那么几平方英寸的沙地。

  有一次进入迷宫探险的时候,他在里头转了一个晚上和第二天大半个上午而未能逃脱出来。他拖着步子从一个长方形阴影走到另一个长方形阴影,双腿像棍棒一样沉重,显然膝盖发炎,他知道他必须尽快找到类似堡垒的地方,否则他会在迷宫里死去,像法老的殉葬随从那样困于自己筑成的陵墓里。

  他筋疲力尽坐在系统中心的某个地方,墓穴无表面的线条从他眼前隐退,这时天上传来一架轻型飞机的嗡嗡声。飞机从头上飞过,五分钟以后又飞了回来。特拉文抓住这个机会,挣扎着站起来,从堡垒群里跑出来,昂着头观看反光的飞机尾气。

  他在地下掩体里躺下来,隐隐约约听到飞机飞回来对此地进行视察。

  迟到的援救

  “你是谁?”一个长着沙色头发的小个子男人用严肃的神态俯看着他,然后收起注射器放进行囊里。“你知道再迟一步你可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吗?”

  “我叫特拉文……我刚刚出了点意外。我很高兴你从这儿飞过。”

  “我肯定你会高兴的。你干吗不用我们的应急电台?不管怎么说,我们要打电话给海军把你救出去。”

  “不……”特拉文用胳膊肘撑起身来,有气无力地伸手到臀部口袋里摸索着。“我有通行证,不知放在哪儿了。我正在进行探索。”

  “探索什么?”他这样问似乎完全明白特拉文的动机。特拉文躺在地下掩体旁边的阴影里,有气无力地喝着水壶里的水,奥斯本博士在包扎他脚上的伤口。“你一直在偷我们的贮藏品呢。”

  特拉文摇摇头。五十码之外,蓝白色的塞斯纳飞机停在混凝土停机坪上,像一只巨大的蜻蜒。“我不知道你们会回来的。”

  “你准是处于神志昏迷状态。”

  驾驶飞机的年轻女子从座舱里爬出来,一边向他们走来一边望着灰色地下掩体和堡垒。她似乎没注意到特拉文,要么是对老弱的特拉文不感兴趣。奥斯本回过头去跟她说话,她低头瞥了特拉文一眼便回头向飞机走去。她转身的时候特拉文不由自主抬起身子,认出他钉在墙上那幅照片里的小姑娘。这时他才想起那本杂志最多是在四五年前出版的。飞机的发动机起动了。它拐弯开上一条跑道,立刻起飞升空。

  那天下午年轻女子驾驶吉普车带着小行军床和帆布遮篷回来了。在这期间的几个小时里特拉文已经睡了一觉,奥斯本仔细检查了周围沙丘地带回来的时候,特拉文醒了过来,觉得神清气爽。

  “你在这里做什么?”年轻女子一边把一条支索绑在地下掩体上一边问道。

  “我在寻找我的老婆孩子,”特拉文说。

  “他们在岛上?”她感到奇怪,但将他的话信以为真,于是朝四周望了望。“就在这儿?”

  “不妨这么说吧。”

  奥斯本检查了地下掩体,走过来跟他们凑在一起。“照片里的小孩。她是你女儿吗?”

  “不。”特拉文想要解释一下。“她已经过继给我当义女了。”

  奥斯本和年轻女子弄不懂他的意思,但是相信他说的将要离开这个岛屿,于是他俩回到自己的营地去。奥斯本每天由年轻女子开车送他过来给特拉文更换脚上的敷料,年轻女子似乎心领神会特拉文在私人神话里派给她的角色。奥斯本听说特拉文以前的职业是军队的飞行员,便设想他是因暂停热核试验而被抛到时代潮流后面的现代殉难者。

  “负疚情结并不能随时随地得到道德上的赞许。我想你可能过度陷入了你的负疚情结吧。”

  当他提到伊瑟利这个名字时,特拉文摇摇头。

  奥斯本并不气馁,他强调说:“你能肯定你不是在以相似的方法利用恩尼卫特克的形象——等待圣灵降临节的风吗?”

  “相信我,博士,不是的,”特拉文坚定地回答。“对我来说氢弹是绝对自由的象征。我跟伊瑟利不同,我觉得氢弹已经给了我权利——甚至义务——去做我想做的任何事。”

  “这似乎是一种怪诞的逻辑,”奥斯本说。“难道我们至少不应该对自己的人身负责吗?”

  特拉文耸耸肩膀。“我想现在不必。说到底,咱们实际上不正是从死人中复活过来的人吗?”

  尽管如此,他常常想起伊瑟利:第三次世界大战前期的样板人物,他把第三次世界大战前期定为1945年8月6日开始,心里充满无穷无尽的内疚感。

  特拉文恢复体力,可以再次行走之后不久,他第二次又得让人从堡垒群里救出来。奥斯本变得不那么热心抚慰他了。

  “我们的工作差不多结束了,”他提醒特拉文说。“你将死在这里,特拉文。你在寻找什么呢?”

  特拉文对自己说:寻找那个无名公民的坟墓,恩尼卫特克人。对奥斯本他则说:“博士,你的实验室建在岛屿错误的一头了。”

  “这我知道,特拉文。在你脑子里游动的鱼比起在任何潜艇修藏坞里的鱼要珍贵得多。”

  他们离开的前一天,特拉文和年轻女子开车来到他原先到过的湖泊。她带来了染色体图表的所谓图例说明单,这是奥斯本给他的最后礼物,也是这位老生物学家出人意料的讽刺。他们在遗弃的自动电唱机旁边停下脚步,她把唱片目录贴在唱片柜子门板上。

  他们在超级空中堡垒底朝天的残骸断片中漫步。特拉文看不到她,在沙丘里里外外找了十分钟。他发现她站在小小的t·圆形剧场”里,那是以前来这里的一个考察队用倾斜的镜子搭成的太阳能装置。当他穿过手脚架时,她朝他笑了笑。破裂的镜面反射出她自己十来个支离破碎的影像。在一些镜子里她没有头,其他镜子从四面八方映出她抬起的胳膊,这些胳膊围绕着她,就像印度千手观音的手臂。特拉文疲惫不堪,于是转身走开,回到吉普车上。

  当他们驾车离开时,他诉说了他瞥见妻儿的情况。“他们的脸总是很宁静。我儿子的脸尤其宁静,尽管他从来不曾真的像那样子。过去他脸上只有一次流露出严肃庄重的神情,就是在他出生的时候——当时他看上去像个几百万岁的老寿星。”

  年轻女子点点头。“我希望你能找到他们。”她想了一下补充说:“奥斯本博士将要告诉海军说你在这里。躲起来吧。”

  特拉文对她表示感谢。当她最后一次飞离海岛的时候,他坐在堡垒旁边朝她挥挥手。

  海军搜索队

  当搜索队来找他时,特拉文躲在唯一合乎逻辑的地方。所幸搜索工作敷衍塞责,几个小时之后就放弃了。水兵们随身带来了啤酒,搜查工作一会儿就变成了醉醺醺的闲逛。特拉文后来在录像塔楼墙上发现一些猥亵的对话,这些对话用粉笔圈起来,再用线条钩划到墙上人物图形的嘴里,使人物的姿态表现出洞穴绘画中舞蹈者的好色之乐。

  搜查队最感兴趣的是在简易机场附近的地下油柜里点燃储存的汽油。特拉文起初听见喇叭筒呼喊着他的名字,回音在沙丘间渐渐隐没,像垂死的鸟儿孤独凄凉的叫声,接着听到爆炸的轰隆声,还有飞机离开时水兵的笑声。特拉文有一种预感,这可能是他听到的最后的声音了。

  他刚才躲在一个投弹坑里,躺在塑料人形靶身体中间。在炎热的阳光下,人形靶变形的脸混在纠结的断肢残臂中瞠目无神地凝望着他,它们模糊的笑脸像死人无声的笑容。他爬过人形靶躯体返回地下掩体时,满脑子净是那些假人的一张张面孔。

  当他朝堡垒群走去时,他看见妻儿的身影站在他走的路上。他们离他不到十码远,苍白的脸带着热切期待的神情望着他。特拉文从未见过他们如此靠近堡垒群。他妻子苍白的五官似乎从里头发出光彩,她双唇微微开启着,仿佛在打招呼,她抬起一只手,仿佛要拉他的手。他儿子庄重的脸上露出一动不动的奇异神情,带着照片中小女孩那种迷一般的微笑望着他。

  “朱迪思!戴维!”特拉文大吃一惊,朝他们跑去。这时,忽然一道光闪过,他们的衣服变成了裹尸布,他看到毁损他们脖子和胸部的伤势。他吓破了胆,对着他们喊叫。他们消失以后他逃进了堡垒群里安全无鬼怪的地方。告别的问答.

  这一回,他觉得自己正如奥斯本所预言的无法离开堡垒了。

  在迷宫转移中心的某个地方,他背靠一堵混凝土墙坐着,举目望着太阳。在他周围,一排排堡垒形成了他目力所及的地平线。有时候这些堡垒似乎要向他逼来,像悬崖一样赫然耸立在他面前。堡垒之间的间隔变狭窄,充其量只有一臂的间距,狭窄的走廊形成一条迷路穿越堡垒群。接着,这些堡垒离他退去,各自分开,像正在扩大的宇宙中的各个点一样,直到最近的一排形成地平线上一道断断续续的栅栏。

  时间变成一种定量。再过几个小时便是中午,阴影一动不动藏在堡垒里,热气从混凝土地板反射出来。他会突然发现时间已进入下午或傍晚,每个地方的影子都像指着方向的手指头。

  “再见了,恩尼卫特克,”他咕哝着。

  某个地方一道光在闪烁,似乎其中一个堡垒已经像算盘上的一颗珠子一样被拨掉了。

  “再见了,洛斯·阿拉莫斯。”似乎又有一个堡垒消失了。他周围的走廊依然如故,不过特拉文相信,他大脑上层的基质使他相信,在某个地方,一小块中性空间已经被打穿了一个孔。

  再见了,广岛。

  再见了,阿拉马哥多。

  再见了,莫斯科,伦敦,巴黎,纽约……

  穿梭式轰炸机闪烁着,发出一片轰隆声。特拉文闭了嘴,觉得这种告别毫无益处。这样的告别要求他把自己的名字签在宇宙的每一个粒子上。

  整个晌午:恩尼卫特克

  现在堡垒群占据着不停旋转的圆形马戏场轮上的位置。这些堡垒带着他上升到可以看见整个岛屿和大海的高度,然后堡垒群又带着他下降,穿过不透光圆盘的地板。从这里他抬头望着混凝土地表的下面,这是直线形洞穴倒转的地形,湖泊系统圆盖形的顶部和堡垒的几千个空洞穴。

  “再见了,特拉文。”

  使他失望的是,他觉得最终回到地面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好处。

  在他神志清醒的时候,他低头望着自己瘦弱的手臂和双腿无力地支撑在面前,脆弱的手腕和手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痈疽。他的后边是一股飞扬的尘土,这是他软弱无力的脚跟拖出来的。

  他面前是两排堡垒之间一条长长的走廊,堡垒在一百码之外拐弯。在这些堡垒之间有一个狭窄的间隙显示出另一边宽敞的空间,一个月牙形的阴影悬于空中。

  此后半个小时里,阴影慢慢移动,像太阳一样转动。

  一座沙丘的轮廓。

  特拉文朝着这个像盾牌上的符号一样悬在面前的密码尽力在尘土中向前爬去。他摇摇晃晃站立起来,捂着眼睛不看那些堡垒群。

  十分钟以后他从西边环形防线里走出来。引他出来的沙丘阴影在五十码之外。沙丘以远是个石灰石礁脊,拖着个帘子似的阴影,礁脊在荒地的小丘中蜿蜒伸展。沙中半埋着旧推土机的残骸、一捆捆带刺铁丝和容量五十加仑的油桶。

  特拉文走到沙丘那儿,不情愿离开这一堆普普通通的沙丘。他拖着步子在它边缘走动,然后坐在礁脊里一个狭窄的裂隙旁边的阴凉处。

  一分钟以后,他注意到有人望着他。

  被放逐的日本人

  这具尸体躺在特拉文左边裂隙的底部,眼睛直钩钩地盯着他。那是个中年男子,体格健壮,它侧身躺着,头颅枕在石枕上,似乎在审视天窗:衣服布料已经腐烂,变成灰色破祭服,不过岛上没有任何肉食性小动物,尸体的皮肤和肌肉得以保留。全身上下,尤其在膝盖和手腕的关节部位,骨节顶着坚韧的黄色皮肤发亮,但是脸上的五官仍然完好无损,看得出是职业阶层的日本男子。特拉文低头看着尸体刚毅的鼻子、高高的额头和宽大的嘴巴,心里猜想着这个日本人曾经是个医生或律师。

  特拉文对这具尸体怎么会到这里来百思不得其解,他往斜坡下面滑了几英尺。尸体皮肤上没有辐射烧伤,这表明那个日本人到此地不足五年。他似乎也没有穿制服,所以不可能是个军人或科学代表团的成员。

  尸体的左边,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有个破皮包,那是放地图的皮包。右边是褪了色的帆布背包,开着口,看得见里面有一壶水和一个小罐子。

  极度饥饿的条件反射使特拉文暂时顾不得想到日本人故意死在裂隙中这一事实,他贪婪地向斜坡下面滑去,直到他的脚碰到尸体脚上破裂的鞋底。他向前伸出手,抓起水壶摇了摇,约有一小杯淡水在生锈的壶底激荡着。特拉文把水一饮而尽,嘴唇和舌头上沾满苦味的铁锈。他撬开罐子的盖,里头除了沾着一层发粘的浓缩糖浆以外一无所有。他用盖子把糖浆刮出来,咀嚼着这柏油似的糖浆,嘴里充满醉人的甜味。过了一阵子他觉得头晕目眩,便坐回到尸体旁边。尸体无神的眼睛用无动于衷的怜悯神色望着他。

  苍蝇

  (这时一只小苍蝇嗡嗡作响在尸体验上盘旋,特拉文心想这只苍蝇是跟着他飞进裂隙里来的。特拉文探出身子想把它打死,继而想起这小小的哨兵也许一直是尸体的伙伴,作为一种报答,它吃的是尸体毛孔上的醇酒和馏出液。为了避免伤害这只苍蝇,他小心翼翼地诱使它飞落在自己的手掌上。)

  安田医生:谢谢你,特拉文。(它的声音粗糙刺耳,似乎不习惯于对话。)你设身处地理解我。

  特拉文:当然,医生。很抱歉我差点把它打死了。你知道这种习惯根深蒂固,不容易摆脱。你姐姐的孩子1944年在大阪,战争的苛求,我不想为他们辩护,为人所知的动机大多很卑鄙,人们寻找不为人所知的动机,希望……

  安田:特拉文,请别感到尴尬。这只苍蝇的命能保住这么久已经很幸运了。你所哀悼的儿子,甭提我自己的两个侄女和外甥了,难道他们不是每天都死人吗?世上每个父母都为失去童年的已故儿女而哀痛。

  特拉文:你很宽容,医生。我不敢——

  安田:一点也不,特拉文。我不向你道歉。说到底,你我无非是我们生命中无限未实现的可能性的无谓残渣罢了。但是你的儿子和我侄女都永远留在我们的脑海里,他们的身分就像星星那样确凿无疑。

  特拉文:(不完全信服)可能是那样,医生,但是在这个岛上人往往会得出危险的结论。比如这些堡垒……

  安田:这些堡垒恰恰是我喜欢的。特拉文,在这些堡垒当中,你终于发现自己的形象摆脱了时空。这个岛屿是一个本体哲学上的伊甸园;干吗要把自己逼入一个定量的世界呢?

  特拉文:对不起。(苍蝇又飞回尸体验上,停在一个眼窝里,使这个好医生产生一种嘲弄的眼神。特拉文伸出手,诱使它飞到他的手掌上。)啊,是的,这些堡垒也许是本体哲学上的物体,不过这只苍蝇是不是一只本体哲学上的苍蝇,似乎很值得怀疑。在这个岛上它确实是唯一的苍蝇,也是第二等最好的东西。

  安田:特拉文,你不能接受宇宙的复数。问问你自己,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会使你着魔?在我看来,你是在寻找邪恶的白色海中怪物,寻找零。这片海滩是个危险的地区;避开它吧。得有适当的谦卑行为;追求认可的人生观。

  特拉文:那么我可以问问你干吗到这儿来吗,医生?

  安田:来喂养这只苍蝇。“还有什么更伟大的爱——?”

  特拉文:(仍然迷惑不解)你的话仍然没解答我的问题呢。这些堡垒,你知道……

  安田:很好,假如你必须得到那样的解答的话……

  特拉文:不过,医生——

  安田:(以命令的口气)把那只苍蝇打死吧!

  特拉文:这不是个结尾,也不是个开端。

  (他无可奈何地打死苍蝇。他精疲力竭倒在尸体旁边睡着了。)

  终端海滩

  特拉文在沙丘后面垃圾堆里寻找一根绳子,发现了一大捆锈铁丝。他把铁丝解开,捆扎在尸体的胸部,把它从裂隙里拉出来。木制板条箱的盖子用作滑橇。特拉文把尸体绑成坐姿,沿着堡垒的环形防线出发了。岛上万籁俱寂。一排排棕榈树在阳光下一动不动地挺立着,只有他自己走动的时候改变着交叉树干的移动形状。摄影塔楼的角塔像被遗忘的方尖碑矗立在沙丘上。

  一个小时以后,当特拉文到达他藏身的地下掩体时,他解开捆在腰间的铁丝,拿出奥斯本博士留给他的椅子,把它拖到地下掩体和堡垒群之间的中点。然后他把日本人的尸体绑在椅子里,让尸体的双手搁在椅子的木扶手上,使得这个死气沉沉的形体显出一种安详恬静的姿态。

  特拉文做了这一切,感到心满意足,于是回到地下掩体,蜷缩在遮篷底下。

  连着几个星期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日本人尊严高贵的形体坐在离特拉文五十码的椅子里,替他警戒着堡垒群那边的动向。堡垒的魔力依然充满特拉文的幻想,但是他现在有足够的体力可以鼓起勇气去搜寻食物。在炎热的阳光下日本人的皮肤一天天发白,有时特拉文会在夜间醒来,看到一个阴森森的白色身影坐在那里,双臂安放在两侧,端坐在投射到混凝土地面的阴影里。在这样一些时刻,他常常见到他的妻儿在沙丘那边望着他。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挨得越来越近,有时候他一转身,发现他们就在他身后几码的地方。

  特拉文耐心等待着他们跟他讲话,想到巨大的堡垒群入口处有个坐着的死亡大天使在那里守卫着,波涛拍击着远处的海岸,燃烧着的轰炸机在他梦中纷纷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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