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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梅斯

  张志才译

  本文作者西里尔·M·科恩布路思(1923~1958),原在一家新闻社工作,1940年发表第一篇短篇小说,开始了科学幻想作品的创作。他才华出众,用各种笔名发表了大量的作品。

  从1949年起,他开始用真名发表并且常与弗雷德里克·波尔联合创作,主要作品是《傻瓜的星球》(1953年出版),他有时还与迪恩·梅里尔共同写作。他的作品里常常流露出一种悲观的情绪。《戈梅斯》是作者的名篇之一,曾译为法文,收入法国科学幻想小说丛书第四卷《能力的故事》,成为这个集子的第一篇。

  ◇◇◇◇◇◇

  现在,我虽然是一个什么也看不惯的老头,但是,说一句公道话,新一代的科学家是令我钦佩的。只要你开口说:“喂,来一颗血淋淋的钴60的原子弹!”他们立即就跑到那个罪孽炉灶旁,可怕地做起那美味的毁灭——特别是那可口的死亡。顾客保险满意!任何怀疑也不会使他们的才干与沉静黯然失色。他们哪儿能懂得还有一个比他们的大厨房更为重要的好与坏的概念呢?

  有些人曾经反对过这种状况,例如,早就死去的威纳、尤里、西拉德和莫里森——这是一些过时的老朽。但是,他们中间最伟大的那个人,谁也没有听说过。甚至连麦克唐纳尔德少将也没有真正地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他就是朱利奥·戈梅斯。昨天,我的犹太朋友们管叫作马拉琪·哈莫维斯——死神的流浪天使——的,了结了朱利奥的一段姻缘。罗沙的一封镶黑边的来信告诉我说,马拉琪·哈莫维斯展翅把三十九岁的朱利奥带走了。他死于肺炎。

  她在信中痛苦地写道:“但是,朱利奥多么希望让您知道,他并没有非常难过地死去,因为他那短暂的一生中充满着幸福与快乐。”

  我想,不管他如今安睡在九泉之下的哪一处,要是他得知人们正在传诵着他的故事,他一定会感到更加宽慰。

  这个故事开始于二十二年前。这是十月的一个凉爽的早晨。我与大学物理系主任休格曼教授有一个约会。我已记不清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周年日了——是制成第一个原子电池呢?还是原子弹试验呢?再或者是长崎呢?总之,这是一个最最微不足道的差使。我所知道的只是主编要发一篇关于这个纪念日的文章,以及让我去采访一下曼哈顿区①的那所大学里的三、四位教授。

  【①曼哈顿区:是于1942年成立的美军研究所的所在区,这个研究所研制了第一颗原子弹。】

  休格曼教授在物理部所在的哥特式方塔楼的最高一层里等着我,他站在尖顶的窗户前眺望着秋天的无云的碧空。这是一个胖墩墩、圆鼓脸的矮个儿。这两年来,我在宴会或记者招待会上与他相会过多次,但是我以为他不会再认得我了。可是他还是认出了我,而且连名字也没有叫错。

  “维尔切克先生吗?”他说。

  “是的,休格曼教授。您好?”

  “好,很好。”他那张红光满面的脸也充分说明了这一点。“请坐。您希望我们谈一些什么呢?”

  “先生,是这样的。我想请您说说,依您看,原子能及原子弹等等的发明的最主要的后果是什么?依您看,这些问题的最主要的因素又是什么?”

  他的眼睛闪出了亮光,好象他早就料到,他的答复会使我大吃一惊。他有力地说道:“教育!”接着便一屁股坐倒在沙发上。

  “教授,这倒是一种崭新的见解。您的确切意思是什么呢?”

  “教育。”他又严肃地重复了一遍。“也就是技术教育深刻地左右着现代史的发展。可是使我深为不安的,是公众对科学的意义及目的无知。人们对我们的低估,也就是说,他们对科学的低估,是因为他们不了解它。请允许我拿一件东西给您看。”

  他在满是纸堆的办公室里寻找了片刻,递给我一张满是绳头小字的方格纸。

  他说:“这是一封写给我的信。”

  我琢磨着纸上乱七八糟的字体,念道:

  最尊敬的先生:

  请允许我给您这样一位伟大的原子能科学家写信。我十七罗,在自学理论物理学。由于来纽约才一年,因此我的英文还很差劲。我来自波多黎各。因为父母贫困,我不得不在一家饭馆里以洗碟子谋生。为此,尊敬的先生,对于我的一手糟糕的、但日后一定会好转的英文请予以见谅为幸。

  对于自己擅自窃用您那宝贵的时间,我深感不安,但是我还是乞求您能在象我这样一个可怜的人身上花几分钟。

  我正在从事硼合金在反应堆里的中子吸收频谱理论的研究。再现反应堆的函数是:

  51015

  XXXX

  u=─十─十──十──十……

  1111

  与中子吸收频谱函数相比,那么硼合金是:

  1/523

  XXXX

  V=───十─十──十──十……

  1111

  这适用于我所知道的一切固体

  它们之间的关系是:

  234

  51-2u+4u-3u+u

  V=u──────────────

  234

  1-3u+4u-2u+u

  这儿的放大系数只是4。

  说真的,我并不因这个放大系数而欢欣鼓舞。为此,我请求您抽出您的宝贵的时间告诉我,上述运算的错误所在。顺致由衷的谢意。

  朱·戈梅斯

  十月二十日于波多维罗饭馆,纽约州纽约市

  圣尼古拉大街124号。

  我哈哈大笑起来。我以一种同谋的口气说:‘真滑稽,这封信至少与那些纠缠主编的古怪人,兴致勃勃给我们写的信一样!噢,我可以发表吗?它倒可以使我们的读者开心开心。”

  他犹豫了片刻。“总之……何尝不可呢!但是请不要提我的名,就说某个‘著名物理学家’就行了,别的什么也甭说。至于我,我倒没有捧腹大笑,虽然我了解您的观点。大概这个青年头脑有点毛病(这是很可能的),不过,在我看来,重要的是他象其它许多人一样,以为科学家是一些两袖装满各种机关的魔术师,而这种种机关每一个人又都是可以学会的……”

  我回到办公室,用了二十分钟把访问记整理完了。剩下的就是我必须说服主编,把这位戈梅斯的年轻人的来信发表在科技专栏上。

  他终于同意了,但希望我加一个按语。因为,如果我们原封不动地照登出去,那么读者的抗议信就会压顶而来。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六点一刻,一阵拳击房门的声音把我弄醒了。我找到拖鞋,披上睡衣,昏昏沉沉地来到门边。然而门外的那些人大概很不耐烦了,我刚到那儿,他们就推开门走了进来,是旅馆服务员拿万能钥匙开的门。

  我们的主编也来了,还有三个直眸瞪眼的小伙子和一个表情严肃、冷若冰霜的上了年纪的人。

  服务员嘀咕了一些什么就走了。

  我转过身来,惊恐地看着主编,结结巴巴地问道:“出……出什么事啦?”

  有一个小伙子背靠在门边,另一个站在窗前,第三个把守在洗澡间的门口。

  老头毫不客气地劈头就问:“这位就是维尔切克吗?”

  他是以一种上司问下级的口气问我们主编的。

  主编点头说是。

  ‘搜身!”老头狂吠一声。站在窗前的那个人急忙过来,在我的身上到处摸了一阵,好象我藏有什么武器!我不知道自己叽哩咕噜地说了一些什么蠢话,我的主编故意地回避我的目光。

  搜身完毕后,老头开口对我说:“维尔切克先生,我是麦克唐纳尔德少将。我是以美国原子能委员会情报安全局副局长的身份来到此地。这篇文章是您写的吗?”

  他把一张剪报扔给了我,我刚刚能看清楚:

  原子是智力超人的人专有的吗?一个年轻的饭馆刷碟人并不这样认为。

  据休格曼教授声称,这是一封最近寄给我们一位最著名的原子能物理学家的信。(读者将在下边读到我们对休格曼教授的访问记)。休格曼教授认为,世上人并不了解科学工作上的艰难。下边是来信的全文,还附上一段“数学”叙述:

  最尊敬的先生:

  请允许我给您这样一位伟大的原子能科学家写信。我十七岁。

  ……

  “是的,”我对少将说,“除了通栏标题之外,其它的都是我写的。怎么啦?”

  “既然这是一封请求帮忙的信,为什么没有发信人的地址?这意味着什么?”他埋怨说。

  “我在抄写此信时,把地址放在一边了。”

  我耐心地解释说:“我们部是这样处理读者来信的,何必大惊小怪的呢?……”

  他没有听完我的话就说:“那么所谓的原信又在什么地方呢?”

  我思索了一秒钟。“大概在我的裤子口袋里……”我迈步走向摆着我的东西的椅子。

  “不许动!”那个守在洗澡间门口的人突然拉住我。于是我指了一下我的衣裤,他去找了。最后在我上衣暗袋里找到了戈梅斯的原信,他把信交给了少将。

  老头子把剪报与原信一字一字地对照看看。最后他把它们一古脸儿地塞进了口袋。

  “谢谢您的帮忙。”他对主编说。“但是,不许你们谈论此事。”他又干巴巴地补充一句。“尤其是不许在公共场合里谈论此事,这将涉及到我国的最大的安全。再见。”

  正在他们动身要走的时候,我的主编似乎突然苏醒过来。他说:“慢走,少将,我告诉您,这儿刚才发生的一切,将在明天第一版上见报。”

  少将的脸刷地变白了。他沉思了好一会儿说:“您不会不知道,我国随时都有卷入一场世界性冲突的可能。我们的孩子们每天都在死去。这一切都是为了您、我以及我们大家。如果有一些象您一样的平民百姓,拒绝服从于一个合情合理的、关系到我国安全的调查,那么他们的死又有何意义呢?”

  主编在乱糟糟的床边坐下,点燃了香烟。“少将,这一切我全都知道。”他平静地说,“不过,我也明白,我们是生活在一个自由的国家里,我们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使之永远不改变。但是,我不能不让人们知道刚才这儿所发生的一切。这种非法的搜查,这样查抄信件是属于……”

  少将打断他的话说:“我可以以军官的名誉向您起誓,您这样做将严重地有损于我们的国家。”

  “您的军官名誉?”主编反问说。“你们没有搜查证就闯进这个房间,难道您认为这是合情的吗?当维尔切克到椅子边去取东西时,您的打手差一点把他打死,难道您也以为我没有看见吗?”

  一听到这儿,我就出了一身冷汗,可是少将似乎比我更糟。

  “我认为我应该对我们的行为表示歉意。”最后少将说。这句话他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出来的,好象每一个字都在割他的喉头一样。“请您务必见谅。正如刚才所说的那样,我为这件头等重要的事表示歉意。先生们,你们能答应我不把此事公布于世吗?”

  “有一个条件,”主编说,“我想拥有发表关于戈梅斯情况的专有权。维尔切克先生将协助你们处理此事。因此,您不开绿灯,我们也决不说一句话,全部报导均先送您过目。”

  “一言为定。”少将痛苦地回答说。

  突然我感到这一切似乎是主编早就安排好了的。

  在飞往纽约的途中,少将恳切地告诉我。他是出于不得已,好象一个人在干一件见不得人的丑事一样,不顾一切地把它干完。“今天早晨三点,我接到了原子能委员会主席打来的电话。而他本人又是被科学咨询委员会的门罗教授叫醒的。门罗教授夜里工作得很晚。睡觉之前,他叫人送来了星期天的报纸。当他读到戈梅斯的来信时,他从床上跳了下来。维尔切克先生,他感到他的工作与戈梅斯所说的中子吸收频谱有着密切的联系。而……这又是……一个绝密的东西。我认为,这位戈梅斯是在当一个看门或类似的什么差使,窃取了这个机密,转而他又出于说谎的本能,把它说成是他自己发明的。”

  我搔了一下没有来得及刮胡子的腮说:“少将,请您不要拉来黄牛就是马,这个公式怎么可能是最高的原子能机密呢?”

  他犹豫了一下说:“我只能告诉您,它与某些反应堆有关。”

  “这一点早在信上说了!您的意思是戈梅斯不仅剽窃了方程式,而且还明白其中的奥妙?”

  “有些人表现出令人难以相信的疏忽。”少将冷冰冰地说。“对俄国人来说,如果卡比扎①能够看上一眼这些方程式——假设它们是正确无误的,那么这就相当于许多师的兵力呢!”

  【①卡比扎(彼奥特尔·莱奥里多维奇):苏联物理学家,一八九四年生,苏联原子弹的主要创始人。】

  他的谈话引起了我的沉思。此时,我们的飞机正飞行在新泽西州的上空。

  “先生,再过五分钟,我们就到了。我们先在纽瓦克降落。”飞行员告诉我们说。

  “好的。”少将说。“叫一辆民用车来接我们。”

  “民用车?”我重复了一句。

  “当然啰!”他解释说:“我们应该防止人们产生怀疑:即我们对这封信或者这位神奇的戈梅斯有着一种特殊的兴趣。象其它出版物一样,你们的报纸现在已经在运往莫斯科的途中。他们收集我们这儿出版的所有东西。要是我们查禁这一期报纸,那就意味着此地无银三百两——有一个重要的消息。”

  我们降落了。五个人乘座一辆崭新轿车,少将手下的人取代了该车的司机驱车前进。在从纽瓦克到纽约市的说西班牙语的哈莱姆区②途中我们都默默无言。少将点了一支烟,使劲地吸了几口后就把烟屁股从车窗扔了出去。

  【②哈莱姆:美国纽约市的一个区,居民大都为黑人。】

  波多维罗饭馆座落在一个外表肮脏不堪的建筑群中,它有一个阳台面临着大街。一大群瘦孩子,睁着大眼睛,急忙向我们跑来,抢着要帮我们干活。

  “给你们看车好吗?”他们伸着手叫喊道。

  少将及我们几个人的骂声,把他们吓跑了,他们活象一群麻雀似的飞到了马路的那一头。

  “希金斯,去看看后面有没有出口处。”少将命令说。

  希金斯独自走了,拐进马路的一角。五分钟后,他回来作了一个否定的答复。

  “我与维尔切克进去,”少将说,“希金斯,你们把守在饭馆门口,截住任何企图出来的人。走吧,纳尔切克先生。不要忘了,由我来说话。”

  我们走进了拥挤的饭馆,十张餐桌全被占了,顾客们都回头瞅着我们。

  少将对站在陈旧的柜台后边的妇人说:“太太,我们是纽约卫生局的。”

  “啊?”她低声说道。“到后边去说,行吗?请过来。”她叫一个年轻而漂亮的女招待来替代她,自己把我们引进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小厨房里。

  这时厨房里有一个老厨师、一个年轻洗碟人、少将、我以及那个妇人。

  少将用西班牙语很快地与妇人攀谈起来。他的角色扮演得真不错。我呢,一直盯着那个洗碟子的年轻人,就是他掌握着美国最高级的原子能秘密。

  戈梅斯在信上说他十七岁,但是看上去只有十五岁,他显得单薄瘦小,有一种弗吉尼亚人的烟草般肤色。头发又粗又硬,黑里透亮。他不时地用围裙擦手,然后用手撂开落到额头上那绺湿漉漉的头发。他象一个罪犯一样工作着,不停地洗刷漂涮,活象一架机器。但是他很安定、自在、毫不介意。他的脸上有着一丝微笑,后来我发现他经常如此,这是一种安宁的象征,仿佛他根本就没有置身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厨房里,而是在九霄云外一般。可是那位老厨师却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不满神色,我们的到来对他十分碍事。

  少将转过身来问年轻人:“您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把刚洗完的碟子码好,说:“朱利奥·戈梅斯。先生,有何贵干?出什么事啦?”他没有半点不安的样子。

  “纽约卫生局的。”少将回答说。“请允许我……”他拿起戈梅斯的手,非常仔细地查看起来,发出一阵轻微不满的“啧……啧……”声。接着他仿佛作出了一个决定说:“跟我们走一趟,朱利奥,很对不起,您病得很厉害。”

  这时大家都叽叽喳喳起来,那个妇人声称这有损于她的饭馆的名声,厨师却抱怨他再没有洗碗碟的人了,而戈梅斯担心他会丢掉以此为生的工作。

  这些叽叽喳喳的喊叫声并没有使少将改变决定,他快刀斩乱麻似地结束了这场批评。我们带着年轻人经过店堂走了。

  一位女顾客在我们出去时低声说了一句;“玩彩票的!”

  另一个说:“啊,干肮脏事的!”

  站在柜台后面那位漂亮的女招待恐惧地看看我们,她痛苦地喊着:“朱利奥!”

  可是他并没有听见。

  戈梅斯坐在汽车里,脸上仍挂着一丝奇怪的微笑,他的眼神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们的汽车奔驰在驶向弗利广场的公路上,而少将那副令人讨厌的愁眉苦脸的样子,使我根本无心向他提出任何问题。

  我们来到了联邦大楼。

  戈梅斯瞠目结舌,惊讶地说:“这不是医院!”

  谁也没有理踩他。我们爬了几级台阶,走进一个电梯。这样被人押着,谁会无动于衷呢?——要是我的话,我就会感到忧虑。但是戈梅斯对这时所发生的一切却毫不在乎,真是一个头脑简单或者是一个……

  玻璃门上写着:“美国原子能委员会情报安全局”。少将推开门,走了进去,我们这一伙尾随而入,房间里的人们见此大吃一惊。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那个人,急忙站起身来,把位置让给了少将。

  戈梅斯坐在来宾椅上,其他人都站着。

  少将拿出信问道:“您见过这封信吗?”

  凭他持信的样子,显然不想松手。

  “见过,先生。这封信是我在上星期五写的。太滑稽了,我又不是你们所说的那样病得很厉害了,现在又没有病了吗?嗯?”他似乎松了一口气。

  “是的。没有病。你是在什么地方弄到这些方程式的?”

  “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戈梅斯骄傲地回答说。

  少将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不要再给我浪费时间了,年轻人。您到底是从那儿弄到这些方程式的?”

  戈梅斯发怒了:“你们没有权利把我说成是一个说谎的人,虽然我没有象大科学家们那样聪明。先生,也许是我错了,也许是我浪费了休格曼教授的不少宝贵时间。但是他没有权力叫人来逮捕我。我在信中说过,如果他不愿意,可以不回答我。但是我没有犯法,你们没有这种权力!”

  少将不耐烦了:“喂!就说说您是怎样弄到这些方程的!”

  “可以告诉您!”戈梅斯回答说,笑容消失了。“您知道,五年前奥本海姆教授用模型模拟了中子的轨迹。记得吧?于是我就把这想象中的轨迹方程转化到频谱领域,纳入吸收区,一连串的u和v就这样出来了,接着u-v之间的关系不也就昭然若揭了吗?”

  看上去少将始终是那样的不耐烦,他催问道:“你们记下来了没有?”

  他的一个助手拿着速记本说:“已经记了。”

  少将打了一个电话。“我是麦克唐纳尔德。请您接通一下布鲁克里文的迈因斯救授。请他立即接电话。”

  他心平气和对戈梅斯解释说:“迈因斯教授是美国原子能委员会理论物理部主任。我想征求一下他对您所推导出来的方程式的见解的看法。如果他告诉我,您所说的那些令人费解的话全是胡诌的话,那么,我就要请您告诉我,您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弄到这些方程式的。”

  戈梅斯好像没有完全听明白,少将又回到电话机旁接电话去了。

  “是迈因斯教授吗?我是安全局的麦克唐纳尔德少将。我想听听您对这样的言论的看法。”他用手指发出了“咯嗒”一个响声,一册笔记本就送到了他的手上。他小声地读道:“有人声称他把奥本海姆教授通过模型模拟的中子轨迹转换到频谱领域,把它们纳入了吸收区。”

  在一片寂静中我听到了电话线那一头清脆的响声。少将的脸突然涨得通红,那个声音消失了。

  少将沉默了好一会儿,“不,这既不是费米,也不是西拉尔德。”他最后说:“教授,我不能告诉您此人的姓名。您能否立即来纽约的联邦大楼?我……我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十万火急。”

  他挂上电话,紧锁眉头,仿佛在低声自言自语:“十万火急,是的。”

  他走出办公室,眼神有点恍惚。

  他的助手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其中有一个人说:“唉,已经五年啦……”

  “嘘!”另一个打断说,他直朝我这边看。

  “发生什么事了?”戈梅斯问道,他又露出了一丝微笑,“我感到这一切真滑稽。”

  “请放心,”我对他说,“好象您将……”

  “住嘴!”这位爱发火的人命令说。

  我就不说话了,我们都等待着。

  过了片刻,有人送来了咖啡与夹肉面包片。

  最后少将也回来了,后边跟着迈因斯教授。

  这是一个满脸皱纹的白发老头。我知道他由于在一份不该签名的请愿书上签了名,以及极力维护某个国际性的机构,而与委员会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不和,然而,他是一个无限忠诚于科学的科学家。

  “您是戈梅斯先生吗?”他快活地说。“少将跟我说,您是一位经过严格训练的俄国间谍,或者是一个出色的原子能物理学家。他希望我来证实一下您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是俄国间谍?”受侮辱的戈梅斯叫道。“你发疯了!我是美国公民。”

  “这不足以说明问题。”迈因斯教授不慌不忙地说。“他还对我说,您觉得u-v之间的关不是显而易见的!因此人们至少可以这样说,这是因为这儿有一种十分难以理解的、变数乘法论与有理数分数论之间的微分法。”

  戈梅斯呼吸困难,仿佛脖子被卡住一般,说不出话来。最后他终于开了口,两眼闪闪发亮:“劳驾给一张纸,行吗?”

  人们就递给他一张纸,“演算”就这样开始了。

  戈梅斯和迈因斯教授讨论起来,他们在纸上不停顿地画着,整整画了两个小时。

  这期间,迈因斯教授脱掉了上衣、背心,接着解开了领带,他把我们全都忘在脑后了。

  戈梅斯则更加全神贯注,他还是初到此地时的模样。

  他们飞快地用别人难以听懂的数学术语或各种奇特的符号交换着意见。教授不断地在椅子上挪动着,交叉着腿,时而他的嗓门又高又尖。可是戈梅斯却沉着镇静,不动声色。他说话的声音低沉、单调而且速度极快。他写呀写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瞅着迈因斯教授。

  我们在一旁鸦雀无声地观察着这个场面。

  迈因斯教授终于说道:“戈梅斯,我不能再往下算了,”他站了起来,“我必须再思考一下……”

  他走到门边,机械地拿起他的上衣、背心和领带、这时,他才发现我们也在场。

  “怎么样?”少将做了一个鬼脸问道。

  教授苦笑了一下。“这个年轻人才是一个真正的物理学家,”他说道。

  戈梅斯猛然站起身,眼球几乎要夺框而出。

  “希金斯,把他带到隔壁办公室去。”少将命令说。

  戈梅斯象夜游症病人一样,听任别人把他领走了。

  迈因斯教授偷偷地一笑:“安全!安全!”

  “教授,就让我一个人作出决定吧。”少将滑稽地说。“我的责任是阻止俄国人窃取我国的科技机密,对此我是尽力而为的。现在我想知道您对戈梅斯的看法:他是否独自发现了这些方程?”

  “是的,”迈因斯教授简洁地回答说。“这是毫无疑问的。如果这一些使您很感兴趣的话,我还可以告诉您,我已经远远跟不上他了。”

  “我也感觉到这一点了,”少将露出一种冷冰冰的微笑,嘲讽地说。“现在您是否可以告诉我,他怎么可能干出这样一件令人难以相信的事来的呢?”

  “少将,这样的事从前也有过。”迈因斯说,“我猜想您大概从未听说过雷马努简吧?”

  “是的。”

  “斯里尼瓦沙·雷马努简。”

  “没有听说过。”

  “好吧……雷马努简生于一八八七年,死于一九二○年。他是一个穷困的印度人,两次被拒绝在大学的门外。这样,他就进了一个行政机关工作。一本古老的、过时的旧书使他一跃变为伟大的数学家。一九一三年,他把他的研究成果寄给了剑桥大学的一位教授。他从此成了第一流的学者、皇家学会会员,人们崇拜的偶象……”

  少将傻呼呼地摇摇头。

  教授解释说:“完全可能,完全可能……这就是一个证明。雷马努简只有一本过时的旧书,但是我们现在身在纽约、戈梅斯广泛阅读了他想查阅的一切数学书,甚至还了解了大量的非保密的或众所周知的原子能的情况……何况这又是一个天才。他善于联想……他对证据性的东西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但是,他能在一瞬间直觉地看出各种东西间的彼此联系。这是一种少见的、令我非常羡慕的才能。我要走十步才能从这个结论到达那个结论,可是他一步就行了。雷马努简也是如此,不是象我们那样老牛拉破车。”

  这时迈因斯教授才发现他的手中还拿着东西,他系上领带,整理了一下,非常客气地问道:“我还能干些什么?”

  “最后一个问题,”少将说。“依您看,他是不是……比……您们更强?”

  “是的,强得多!”迈因斯走了出去。

  少将呆若木鸡,瞠目结舌地瞧着墙壁,好象他已被催眼一般。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已超出他的预队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去把局长叫来……不,把委员会的主席叫来。”

  他的一个助手拿起电话就拨号。

  “少将,我们怎么办?”我问道。

  ‘呵,是您呀!自从任何机密未被泄露时起,这件事就不再与我有关了。我将把戈梅斯交付给委员会手里,让他们去充分使用他来造福于我们的祖国。”

  “是象使用一架机器一样吗?”我反感地说。

  ‘象武器一样。”他总是冷冰冰地瞧着我。

  是呀,他说得对。难道我已经把一场正在进行的战争全给忘掉了吗?再说,这样的一场战争谁会忘却呢?牛毛般的税收,极度缺乏的食品,一个朋友的堂兄又死在那里,我们的弟兄们被召去从军,物价火箭般上升……这一切谁会忘记呢?我搔了一下下颌,茫茫然地向窗边走去。我们脚下的弗利广场象每个星期天一样,空旷无人,只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在联邦大楼前徘徊。她那神经质的举止里流露看一种痛苦、失望与恶哀的神情。

  突然,我知道她是谁了。这不就是波多维罗饭馆里的那位年轻漂亮的女招待吗?我们把朱利奥带走时,她大概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尾随着我们。

  我在心底里对她说:“年轻的姑娘呀,你最好还是把他忘了吧!朱利奥已经不再是你所了解的那个多情的小伙子了,他已经是—种军事机密。把他忘了吧,回去吧!”

  当然她是听不到我的心声的。她把脸捂在一块滑稽的小手帕里,转过身子,气喘喘地往地铁站跑去,不见了。

  电话铃响了。

  “我就是麦克唐纳尔德。我已经掌握了戈梅斯的全部情况,主席先生。”

  在朱利奥还很年轻的时候,他的父母就为他签订了一个合同,合同上没有明确规定他到底干什么工作。但是,与行政机关里的人比较起来,他领到了一份合理的工资,此外他还有每日的津贴。

  我也签订了一个合同:“新闻专家”。我既是历史学家,又是朱利奥的伙伴。我也是一个他们宁愿守在眼皮下,而不准到那些严禁的地方去到处乱逛的人。当有人告诉少将说,象我这份工资是完全可以节约的时候,少将简单地回答说他已经许过诺言。我就这样舒舒服服地留了下来。

  我们没有任何名称,我们既不是行动处,也不是某某规划或某某计划。我们总共五个人,被隔绝在新泽西州米尔福郊外的一幢有十五个房间的大房子里。戈梅斯独自占用最好的一层楼。四周摆着书架,技术杂志成堆,还有黑板。另外三个是安全局里的人,他们是希金斯、达尔霍西和莱茨欧。他们三人轮流睡觉、轮流监视房子的四周。除此以外,便是我了。

  迈因斯教授每星期都要来看望一次戈梅斯,并由我来记载他们的会晤的情况。我的任务是把这一切尽可能详细地记录下来。一些随军记者告诉过我,他们对于一些重要的决策是如何如何地不了解,而只是知道一些鸡毛蒜皮的东西。例如自从一月十五日以及今天是派出的飞机最多的一天;又如,比预计的损失要少百分之十五;或在某地有某种进展,那儿的敌人又开始了强大的反攻……总之,除了没有真实消息外,其它什么都有。

  我的日记也几乎相同。下边是几段摘录:

  “应迈因斯数授的建议,戈梅斯先生今天开始研究一种将要拿到布鲁克黑文全国实验所反应堆去验证的理论。这种研究的目的在于列出七十个局部微分方程……戈梅斯先生今天非正式地宣布,基于设在洛斯阿拉莫斯的原子能委员会实验室正在研究的某些理论,他将可以发现有一种关于中子运动的看法是错误的,这将推翻一切现成的结论……迈因斯教授今天指出,戈梅斯先生由于明柯夫斯基的张量分桥至今尚未探索过的一面,已经成功地战胜了一个热核反应控制的主要障碍……”

  其它的事,人们再也没有告诉我。

  有一天,我就此事向迈因斯教授提出了抗议。他坐在沙发上,沉着地对我说:‘维尔切克,我以对您的全部友谊向您保证,凡是您能了解的东西,没有半点隐瞒过您。而那些比目前正在研究的、更为复杂的问题,您是理解不了的。如果我们讲述得更加仔细、更加专业化,那么我们就有把非常重要的情报透露给其它国家的危险。”

  “但是,”我辛辣地说,“当比尔·劳伦斯懂得原子弹的研制情况时,他也没有受到这样的待遇。”

  被逗乐了的迈因斯教授解释说:“不,不是如此。当然,您可以从大的原则上,写一些有趣的、即使泄露出去也不会有伤大雅的东西。例如,如果您说一块铀235或钚的临界物爆炸时会释放出大量的热能,这样您一点也没有泄露国家机密,因为要发现这种临界物还需要上百万个小时的研究才行。这样的例子是不胜枚举的。”

  我不得不屈服于他的这种解释。我一丝不苟地抄写他给我的公报。我做了不少笔记,期待有朝一日可以把这次奇遇的人道的一面发表出去。

  我就这样目睹着戈梅斯在英语上的进步。我发现了他喜欢吃鸡肉油煎馅饼和米糕;他还喜欢自己收拾房间,很爱干净,活象一个老姑娘。

  “比尔,”有一天他对我说,“当您也是在瓦楞形屋顶的小屋子里,度过您那最初十五个年头的话,那么,悠也一定会喜爱整洁和美丽的东西。”

  戈梅斯甚至在与迈固斯交换意见的时候,还打扫房间,但并不因此而中断他与迈因斯教授用数学行话进行的讨论。

  戈梅斯有时连续工作四十八小时,这期间,他几乎什么也不吃。接着的两天内,他又恢复正常,进行午睡,与安全局的人在草坪上玩玩。他还跟我讲起了他在波多黎各度过的童年,以及在纽约的青年生活。他教了我几句西班牙语,要求我纠正他的英文错误。

  “您从来没有想过离开这儿?”有一次我问他。

  他笑了。“我为什么要离开呢?比尔。这儿吃得很好,我还可以给父母寄钱。特别是我手头上有最伟大的科学家的工作,不要等上五年十年,这些工作的成就可以用于公共事业上了。”

  “您不是还有年轻的女朋友吗?”

  这个问题使他为难了片刻,他改变了话题。这时迈因斯教授来了,陪着他的那个司机很象联邦调查局的工作人员,事实上也真是如此。象往常一样,他始终夹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文件包。他友好地跟我说了几句话,然后,朱利奥与他一起到楼上那套房间里去了。

  他们俩在楼上足足呆了五个小时,真是一个创记录。可是教授下楼来之后,我还是无权过问他们的谈话内容。

  迈因斯教授显得比往常更加躲躲闪闪、含糊其词。他说:“没有什么重要新闻,我们坐在一起随便聊聊。朱利奥有些想法,我劝他进一步研究一下。您是知道的……嗯……我们多少是把他当作电子计算机一样使用;我们把我及我的同事们觉得复杂的问题都交给了他。现在他想由他自己来进行研究。我可以毫不隐瞒地告诉您,如果他的智慧真有创造性的话,这件事将是非常有意思的。”

  对此,我并不怀疑。

  傍晚,朱利奥没有下楼来吃饭。几个钟头之后,也就是深更半夜时,一阵沉闷的响声把我惊醒了。这声音是从上面传下来的,我立即穿好衣服,爬上楼梯。

  没有脱一件衣服的朱利奥躺倒在地板上,他是撞在凳子上倒下。奇怪的是他似乎一点也不知道。他的嘴唇在微动着,虽然瞧着我,可是他好象根本就没有看见我。

  “朱利奥,现在好一点了吗?”我一边扶他起琅一边问他。

  他象一个机器人一样站了起来,轻声地说:“……Z函数毫无价值。”

  “什么?”

  这时他才发现我的存在,样子非常痴呆。“比尔,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现在已经是早晨四点了,现在您还不想睡吗?”

  他的眼神令我不安。

  不,他还未觉得应该睡觉,他还有工作要做。我下楼了,听着他在我的头顶上来回地踱方步,将近一个小时,后来我又睡着了。

  这次,远远超过四十八小时。在这一个星期中,我给他送饭。有时候他根本不知道此事,一只手拿着餐具,另一只手在黄色的本子上没完没了地画着各种各样的符号,我常发现碟子里的饭菜根本未动。他甚至没有时间刮胡子了(他也没有很多胡子)。他忙得简直没有功夫照料自己,没有时间说话和吃饭。实在太困倦时,他就干脆躺在椅子上或沙发上。

  我开始不安了。我对莱茨欧提出了这个问题,后者即刻给纽约的情报安全局打了电话。答复十分简单,命令我们看住与保护戈梅斯,但是对于他的虚弱身体应该如何处置,没有任何指示。

  因此,我不得不等到下一次迈因斯教授的到来。他或许会请医生来,或者建议朱利奥安定一点,或者重新安排一下他的工作,使他有时间休息。

  事实上,迈因斯教授很少关心戈梅斯的身体状况。他到了之后就上楼,两小时后又从上边下来,旁若无人地向门边走去。我把他叫住,拉着他的手把他带到我的房间里。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

  他安宁地瞧着我。“他不是很好吗?不要老打断他的工作。”

  教授是一位善良、仁慈和有人情味的人,但是他不同意采取任何措施来防止朱利奥的身体进一步衰竭下去。迈因斯教授虽然非常爱惜人材,但是他更加热爱理论物理学。“难道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吗?”

  他恼火地耸了耸双肩说:“有一些科学家就是这样工作的,牛顿就是一例。威廉·罗恩·汉密尔顿也是这样。”

  “我不知什么汉密尔顿,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为什么他不吃不睡?”

  “您是不会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的。”

  “当然啰!当然啰!”我生气地说,“我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记者而已,而您是一个万事通。那么就请您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2”

  他露出了一种隐隐约约的犹豫,回答说:“我来试试看……住在楼上的那位年轻人可以说是一个智力杂技演员。您一定听说过那些人们常说的闭着眼睛下棋的大师吧,这就是说他们可以同时与一百来个对手下棋,而他们面前可以一张棋盘也没有。这种情况与朱利奥相比就微不足道了。他的脑子里装满了亿万个物理数据。他从这儿拣一个,那儿挑两个,一个崭新的组合出现了。他接着进行检验,必要的时候还要舍弃。他还要比较新组合中的各种关系,从各个方面去探测它们的含义,然后与已知的理论加以比较,最后储存在他的记忆里。他不断地重复这个过程。在此期间,他把这些因素与他自己预想的最终目标加以对照。”他沉默了,让自己喘了一口气。

  我被吓唬住了,这是一种记者很少有机会体会到的感觉。我问道:“那么这个最终的目标是什么呢?”

  “我觉得,”他馒条斯理地说:“他正在研究统一场论。”

  这样一听,似乎一切都明白了。我坦白地告诉他,我所想的并非如此。

  “请别生气,维尔切克,可是我不知道象您这样的外行人是否能够理解。”他象一个老师慢悠悠地说。“如您所知,数学的发展经历过几个大浪潮,而以数学为基础的应用科学过后才紧跟上来。中世纪出现代数大浪潮,紧接是航诲、火炮材料和地形学等等的大发展。后来随着文艺复兴而来的是解析、微分和积分计算,接着开创了蒸汽及其应用——蒸汽机和发电机的新纪元。一八七五年以来的现代数学的大浪潮带来了原子能。我们头顶上的那个年轻人正在发明下一个大飞跃呢!”

  他站起身拿了帽子。

  “等一等,”我拦住他说。我惊奇自己的嗓音在发抖。“这样将会发生什么事?控制万有引力?控制个性?用无线电波载运旅客?”

  教授显然在躲避我的眼光,他仿佛突然畏缩起来。“请不要激动!”他对我说。

  他走了,我也没有再挽留他。

  晚上,我结朱利奥端上去一盘鸡肉油煎饼,啤酒煮鸡蛋。没有给他烧酒喝,他只喝鸡尾酒。他急忙说了一句问好的话,又继续在他的黄色的本子上写下了那些纤细的笔迹。

  我下楼后越来越感到不安了。

  第二天下午,这种状况突然结束了。我发现戈梅斯在楼下的厨房里,象一个饿了很久的卖苦力的老头,在寻找着可吃的东西。

  他撂开落到额头上的那绺黑亮亮的头发。“比尔,有什么可吃的东西吗?”

  他刚说完话,就倒在亚麻油毡上。

  莱斯欧听我一叫就匆忙跑了过来,象专家一样地摸着他的脉息,然后用被子把他裹了起来。

  他说:“他只不过是晕倒而已,把他弄到床上去吧!”

  “您还不去请医生?”

  “我们会干得象任何医生一样出色,”他冷冷地说。“不过,我不想冒此风险。来帮我一把。”

  我们把他抬到楼上的房间里,安放在床上。

  这时候他也醒了,用西班牙语说了几句,想表示一下他的歉意;“对不起,我本来应该注意一点。”

  “我去给您找一点吃的来。”我说。

  他对我微微一笑。

  他津津有味地吃着我给他拿来的东西,吃完就靠在枕头边。“很好。比尔,您有什么新闻吗?”

  “新闻?该由您来告诉我。您的工作都完了吗?”

  “基本上完成了。最主要的已经完毕。”他起身站了起来。“嗳!我现在好啦。”他微笑说,“请不要在您的报纸上谈论这件事,比尔。不然人们会把我看作是一个脆弱的女性的。”

  我跟着他走进了他的办公室。他坐进一张沙发上,瞧着一块写满了字的黑板。他的笑容消失了。

  “迈因斯教授告诉我,您正在从事一项非常重要的研究工作。”

  “是的,很重要。”

  “统一场论?”

  “正是这个。”

  “它是好还是坏?”我问道,嘴里干得很。“我是指应用的结果。”

  突然他又变成一个愁眉不展的青年。他瞧着黑板上的粉笔字对我说:“这就不由我来判断了。我是一个美国老百姓。”

  我也看了一下黑板上的字迹,这还是第一次仔细看,从前只是瞟一眼而已。我对数学懂得不多,但是知道数学都是用罗马字、希腊文、希伯莱文以及括号等特殊的相应符号来表达那些复杂的方程式。

  然而黑板上的一切与这完全没有关系,它是一种简单式的一连串的变化,是由五个字母和两个符号构成。这两个符号是:一条直线向左倾斜,另一条向右倾斜。

  “这两个符号是什么意思?”我问。

  “是我发明的某种东西。”他几乎是有点神经质地回答说。“第一个符号表示停止,第二个表示被停下。”

  “这就是说……”

  他那双炯炯发光的限睛奇怪地停住不动了,没有立即回答我。

  “看上去很简单。”我说。“我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样的说法,基本原则一旦被发现,它们始终是简单明了的。”

  “是的,”他用一种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道。“比尔,这很简单,可能还要简单得出奇。我认为最好还是把它记在头脑里。”

  他起身去擦黑板,我几乎要扑倒在他的身上去阻拦他。

  “不要耽心。”他苦苦地一笑。这种苦笑是从未有过的。“我忘不了。”他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我决不会忘记。”他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我再也不希望看到的苦恼,我也不知为什么自己竟然会吓成这个样子。

  “朱利奥,您何苦不离开此地去散散心呢?为什么不到纽约去看望您的父母呢?谁也无权阻拦您。”

  “他们会禁止我的……”他犹豫了片刻,接着仿佛作出了决定:“比尔,您说得完全对。咱们俩一起去吧,我去穿衣服。您……能否去对莱茨欧说一声?”好象他相当害怕这件事。

  我把这个决定通知了莱茨欧,他一听就火冒八丈高,不同意我们走出去。我反驳说:我们既不在军队中,又不在监狱里。最后我怒不可遏了,向他咆哮说,我们是走定了。他看到阻拦不了我们时,就给纽约打了一个电话。好象人们告诉他,我的话颇有道理。

  我们乘坐了下午四点五十分的火车。希金斯和达尔霍西跟着我们,与我们保持着一定距离,朱利奥甚至还没有发现此事,我也谨慎地不露一点风声。

  朱利奥玩得很痛快,在佩恩车站上还让人给他擦了皮鞋。他甚至还担心付不起把我们拉到哈莱姆区的出租汽车的车费呢!

  他的双亲居住在一个有三个房间的套间里。那儿十分干净,大部分家俱看上去是全新的,这不用问就知道是谁掏钱买的了。他的父母都不会讲英语。在戈梅斯把我介绍给他们时,他们羞答答地在嗓门边寒喧了几声。接着我用夹杂着英语的西班牙语与他们攀谈起来。朱利奥愉快地与他的母亲聊着。象所有的妈妈一样,这位母亲看到自己的儿子吃得这么少就滔滔地抱怨起来。

  他的父母以为戈梅斯准是当上了五角大楼的某种看门之类的差使。据我的理解,他很担心他的儿子会被一个骗人的虚伪的女子给勾引走。

  我安慰他说,朱利奥是一个好小伙子,一个非常好的小伙子。看来这几句话也真起了点作用。

  妈妈忙着准备饭菜。当朱利奥告诉她,我们还要到别的地方去吃晚饭而不能在这儿久留时,出现了瞬时时尴尬。

  根据朱利奥必须遵守的条例规定,他应该坦白地说我们要到波多维罗饭馆去看望罗莎。

  屋子里笑声朗朗,老父亲偷偷地告诉我,罗莎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姑娘。

  一些男孩子们在三层楼下的人行横道上叫喊地玩耍着。

  朱利奥骄傲地对我说:“谁会想象出他们是才来美国不久的呢?”

  我用余光滑见了我们的保护天使,赶紧转移我的年轻朋友的注意力。我希望不要扫他的兴。

  饭馆里全是人。漂亮的女招待在柜台边忙碌着,因而没有立即发现我们。

  朱利奥看见了她,想走开。他对我说:“这儿没有空桌子,咱们还是去别的地方吧!”

  我几乎是硬把他拉住了。“过一会儿,就会有空位置的。何必这么性急呢?”

  这时候,姑娘看见了他,高兴地喊道:“朱利奥!”

  “您好,罗莎。是我……上这儿来看看。”我从未见过他这样不自在。

  “很高兴看到你来了……”她的声音在发抖。

  “我们也很高兴见到你。”我用手肘碰了他一下。“罗莎,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比尔,我们一起在华盛顿工作。”

  “罗莎,很荣幸认识您。您可以跟我们一起用饭吗?我深信你们一定有很多话要说。”

  “噢……我去看看。哦,这几位顾客走了。我到里边去问问,我是否可以来陪陪你们。”

  我们刚刚坐下,大概与老板娘商量好了,罗莎来到我们的桌子边。我们要了一盘鸡块菜饭和共它好多东西。他们脸上的羞容不久就消失了,连我也全部忘记了。当然,我一点也没有生气。我觉得他俩真是天生的一对,他们含情脉脉的神态使我喜悦。他们或者是在倾诉彼此间的共同回忆,或者是在交谈一起看过的电影,或者他们在追忆从前的散步……此时此刻,我感到自己是一个一只脚已经跨进坟墓的教唆大叔。我也忘却了朱利奥从黑板前转过身来的那种使我害怕、焦虑的神情。

  最后来了一道甜食。两个年轻人手捏着手,竟然到了把我全部忘却的地步。

  “喂!”我对他们说,“为何不出去散散步?我要到麦迪逊花园饭店去。”

  我在一张小纸条上写下了该旅馆的地处,递给了朱利奥。“我也将给您去订一个房间,朱利奥。你们走吧,好好地玩一玩!”

  我不知道他们身上有没有钱,于是用膝盖碰了一下朱利奥,从桌子底下塞结他四张二十美元票面的钞票。

  “谢谢,”他象一个害羞的小孩细声细气地说。此刻我越发感觉到自己俨然象一个爱宠孩子的父亲。

  在吃饭的时候,我发现一个独自吃饭的年轻人,他的脸色阴沉,一边看报,一边吃饭。他几乎与朱利奥一样高大,一样肥瘦,穿着一件与我们的年轻朋友差不多的运动衣。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利用马路上的昏暗来“调虎离山”的计划。

  等那个愁眉不展的年轻入起身向柜台走去时,我也差不多同时站了起来。我说:“好吧,我该走了。你们好好地玩一玩。”

  我紧跟着年轻人走出了饭馆,极力地紧挨着他的身边走着,期望自己的战略能够获胜。

  走了两栋楼远,那个被我用作诱饵的人突然转过身来,骂道:“跟屁虫!你有完没有?滚开!”

  我低声说了一个“行”字,就转身按原路返回,遇到了希金斯和达尔霍西。他们毫不理解,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独自回来了。不过很快就醒悟过来,一直跑到饭馆里。

  这次轮到我追他俩了。幸好朱利奥和罗莎早就不在了。

  “伙计们,不走运呵!”我对两位看护天使说。

  他们的表情足以说明了一切,恨不得把我宰掉。

  我绞尽脑汁地想使他们平静下来,安抚他们说:“不会有任何危险的。他只是跟他的女朋友走了。”

  达尔重西打了一个嗝,仿佛有人要掐死他一般,对希金斯说:“快到那儿去搜查。看看能否找到他们。我跟维尔切克留在这儿。”接着他向我转过身来,两眼发直,紧闭着嘴巴。

  我耸了一下双肩,乘坐一辆出租汽车来到了麦迪逊花园旅馆。

  这是一个古老的外表比较难看的旅馆。但是里边的房间却是宽敞而舒适的。我每次到纽约来,总是要来这个旅馆住。他们有两间毗连的房间。我租用了一间,另一间我用戈梅斯先生的名义包租下来。

  后来我到街上去走了一会儿,在三马路上的一家爱尔兰人开的酒吧时里喝了两瓶啤酒,与柜台边的一个酒友瞎聊了一阵。这是一位可爱的人物,他确信俄国没有原子弹,因此我们最好是在明天早晨就去把他们的全部工业布局摧毁殆尽。聊天完毕之后,我回到了旅馆。

  我难以入睡。那些以为苏联不可能采取报复行为的公民们把我投进了种种可怕的念头之中:当我跟他讲起戈梅斯的研究成果的应用问题时,我又看到了突然变老的迈因斯教授缩成一团,还看到了朱利奥的那张极度痛苦的脸庞。虽然我才学疏浅,但是我知道,当人们能够利用原子内的一切能量时,那么,现代的“原子”能与未来的东西是无法相提并论的。尽管我曾经是多么的愚昧无知,但是我知道无能与愚矗是会立即坠入天才所打开的缺口的。

  最后我终于睡着了。我的睡眠时间不长。当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时,我的手表上的时间是早晨四点一刻。先是线路上的一些“格拉”的噪声,接着是电话员跟我说了一些我没有听懂的话,突然响起了朱利奥的愉快的声音。

  “比尔!比尔!祝贺我们吧!……我们不久前结婚了!”

  “你们结婚了?“我傻呼呼地重复了一句。“你们已经结婚了?”

  “是的,我和罗莎已经结婚了。我们先是坐火车,然后是一辆出租汽车的司机把我们送到了结婚登记处,我们在这儿的旅馆里租了一个房间。”

  我完全醒了。“那么,请接受我的最衷心的祝贺。但是……但是你们还没有到年龄……”

  “这儿不这样。”我听见他笑了。“在这个州里结婚没有年龄的限制,好象我们已经都有二十一岁了。”

  “好样的。朱利奥,我再次祝贺你。请转告罗莎,我对她的祝贺,告诉她,她的眼力不错。”

  “比尔,谢谢您,”他不好意思地回答说。“我打电话给您,是让您不要因为没有看到我回来而担心。我想明天回家去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母亲和她的父母。我以后将在旅馆里给您打电话。”

  “很好,朱利奥。我再一次恭喜你。请放心去吧!”我非常高兴地挂上电话。达况我很快就睡着了。

  然而,这一天仿佛是老天爷故意不让我安定,麦克唐纳尔德少将的那只瘦骨嶙峋的手使劲地把我摇醒了。时间已是七点半,纽约城春光明拥。据我所知,这尔霍西突然地搜遍饭馆的四周,由于一个人也没有发现,他发怒了,立即报告了少将。

  “他在哪儿?”少将怒吼道。

  “他与他的年轻的妻子在回家的路上。”我说。“他们去过一个州,在那儿,他们的结婚可以不受年龄的限制。”

  ‘必须把……我要把他编入军内,这样他就不能为所欲为了!这次是他最后一次使我……”

  我打断了他的话。“听着。您必须立即停止把他看作是您的一只棋子。您的词汇表里只有三个词:工作——荣誉——祖国。这很好,这是您的工作。难道您不知道戈梅斯还只是一个孩子?您强迫他象一架会思考的机器一样工作,难道您不知道您是在摧毁他的生命吗?也许,我只是一个一窍不通的门外汉,而你们这些智力超人的人,难道没有自问一下,你们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吗?难道你们不以为这样最终会把一切都毁掉吗?”

  他的眼睛在我的身上上下打星着,什么也没有说。

  我穿上衣服,要了我的早餐。接着我与麦克唐纳尔德少将一言不发地等待着。

  中午时分,朱利奥从旅馆的问询台上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请上来。”我没精打采地说。

  他象一阵风一样地带着罗莎走进了房间。

  看到他们走进来,少将象一个恶鬼一样站了起来,立即走到朱利奥的椅子边。他的声调与其说是怒气重重,倒不如说是烦恼无比。

  戈梅斯对他的国家没有好感,他的身上散发着一种特殊的天赋,而这种天赋又应该归功于他的国家。他的举止是一个普通百姓常有的举止。等到将来有一天他变成成年人时,他才会懂得某些事应该高于私事。但是,千万不要忘记他的年龄及条件还未到达被应征入伍的时候,因此他贪玩也是人之常情。

  “戈梅斯先生;先这样吧,”少将怒吼道,“我要您把您所进一步推导出来的矩阵立即抄写出来。对于如此重要的东西,您只信任自己的记忆,在我看来,这是一种狂妄自大和犯罪的失职!请写吧!”他扔给他一支铅笔和一个小本。

  朱利奥低垂着眼睛,颓唐地站着。

  罗莎面对着这个她一点也不理解的粗暴场面,几乎要哭泣起来。

  朱利奥慢慢地坐到桌边,沉默不语。我拉住罗莎的胳膊,她浑身在发抖。

  我对她说:“不用害怕,他们不能把他怎么样。”

  少将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立即又把目光转移到那个小本上。

  朱利奥试了又试,他在摆在他面前的本子上画了一些符号,可是我感觉到有一样东西被卡住了。

  他睁大了眼睛,双手捧起脑袋说:“我的天呵!我的脑子不灵了,什么都忘记了!”

  他把一切都忘记了!

  少将那张羊皮般的脸变白了,但他极力温和地说:“镇静一点,小伙子。我不是愿意吓唬您,请冷静一下,再回忆回忆。您不可能都忘记,像您这样好的记忆力……先写简单的,例如四次三项式。”

  戈梅斯抬起头,瞧着少将,最后说:“不行了。”他的声音嘶哑而破碎,“我不行了,这个也忘记了。我再也不能思考数学了。自从我……”他的眼光温柔地落在罗莎的身上,她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微微一笑,低下脑袋看她的皮鞋。

  “是的,这是真的,”他又说了一遍。“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行了。过去我的头脑里一直有许多方程式,但是如今已经完啦。”

  “天啊!”少将叹气道。“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呢?”他急忙跑到电话机旁。

  很明显,他已经获悉这样的事是完全可能发生的。

  朱利奥又回到讲西班牙语的哈莱姆区,用他的积蓄买下了波多维罗饭馆的一部分股票。

  而我呢,我也回到我的报馆,用我的积蓄买了一辆小卧车。

  麦克唐纳尔德也没有完全弄明白这件事的真相。多亏这一点,我的主编可以随心所欲地威胁少将,但是他还是没有获准发布这个消息。

  有一天,我收到了罗莎和朱利奥的请贴,他们告诉我,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已经诞生。这是一个六斤重的男孩,他叫作弗朗西斯科,与朱利奥的父名一样。我记下了他们的地址。

  此后不久,有了一个机会,让我去采访在纽约举行的全国服装行业工会的年会——服装业是本城最重要的生产之一。我趁此机会去拜望了我的两位朋友。

  朱利奥此时已经成人了。看上去他精神焕发,生活美满。不幸的是罗莎微微发胖了,显然她还要胖下去,但是仍然非常漂亮。这是一位贤妻良母。他们的孩子是一个有着蜂蜜色皮肤的逗人喜爱的男孩。看到他们对自己的命运心满意足,我也感到十分欣慰。

  朱利奥叫罗莎给我们做鸡块菜饭,这好象为了纪念那顿使他们重逢的晚餐。

  在街区拐角的副食店里,他买了米、童子鸡、小豌豆、胡椒、猪肉、奶酪以及任何男人都可能从副食店里买出来的各种各样的调料。

  那位年迈的售货员分别在每包的纸袋上写上了价格,最后进行了计算。此时,朱利奥给我讲起他的饭馆生意兴隆,以及他们打算买下隔壁的店铺。

  “十七美元四十二美分。”售货员说。

  朱利奥瞧了一眼一长串的数字说:“不是吧,是十七美元三十九美分吧?请您再算算看。”

  那位商人又作了一番艰难的运算。

  “是的,您算得对。”他叹了一口气说。“是十七美元十九美分。请原谅。”

  “哟哟哟……”我惊讶地叫道。

  朱利奥用眼角瞟了我一眼,“咱们不要再提了,比尔,您同意吗?”

  那一天以及后来,我们再也没有提起从前的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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