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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局终了

  译者:高天羽

  艾伦·道森正坐在七年级的数学课堂上,盯着佩姬·可可兰的后脑勺,就在这时,他获得了那个改变世界的灵感。先改变他自己的世界,最终,如同以预定节奏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一般,改变每个人的世界,直到一切都涣然一新。尽管那个时候,我们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灵感的源头是佩姬·可可兰。艾伦从三年级开始就坐在她身后(这排依次是安德森,布莱克,可可兰,道森,杜昆西……),从没有觉得她有什么出众之处,可他现在看出来了。今年是1982年,佩姬身穿一见大卫·鲍伊纪念T恤,棕色的头发编成散乱的辫子。现在,艾伦紧盯着佩姬后脑勺上灰褐色的头发,突然意识到,佩姬的脑袋里一定是一团乱麻,里面装的是稍纵即逝的思想,自相矛盾的情感。以及若隐若现的愿望……-就像他自己一样。每个人都和外表不一样!

  想到这里,他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在书和电影里,人物都是一次思考一样事情:“很容易,亲爱的华生。”“这个建议他没法拒绝。”“把我射过去,斯巴达!”可当艾伦试着观察自己的意识时,却发现自己并不是这样思考的。还要上十分钟的课我饿了想上厕所答案是X+6你这个白痴感觉会不会像吻琳达今天晚上放《陆军野战医院》真的得上厕所了柜子卡住了今天琳达还有八分钟做前十六道题放学后打棒球。

  不对,远远不止这些。他还得把自己观察这些想法的意识算进去,还有自己关于观察的想法的想法,以及……

  佩姬·可可兰也在那样想。

  还有琳达·威尔森。

  以及杰夫·枷兰。

  再加上站在前面正上数学课的亨得森先生。

  还有全世界的每个人,他们的头脑中全都穿梭中嗡嗡作响的念头,这些念头快得像闪电,他们碰撞在一起,互相搏斗,此消彼长。整个地球上,人人心中都有一团乱麻,,不明不白,毫无秩序,变幻莫测……为什么此时此刻的亨得森先生能一边布置145页上的前十六道题,一边想着可怕的事?甚至是关于艾伦的可怕事情;又或许,亨得森先生正在想他的午餐,正在痛恨教书,正在计划杀人……你没法知道的。没人能一成不变,没人简单纯朴,什么都靠不住……

  艾伦尖叫了起来,人们只得把他抬出了数学课堂。

  当然了,我是到了几十年后才知道这件事的。艾伦和我不是朋友,尽管我们的座位中间只隔了几条走廊(中间有爱德华,法尔,费兹杰罗,枷兰……)。而在他惊声尖叫发作之后,我就和别人一样,觉得他是个怪人。我从没有像那几个男孩子那样奚落艾伦,也没有像女孩们那样嘲笑他,我甚至觉得他有时候在课堂上说的话确实有点意思,他仿佛从来就不知道自己的话听上去有多怪,但我还没有强大到敢跟大伙对着干,去和这样一个失败者交朋友。

  艾伦离开学校去哈佛之前的那个夏天,我们成了棋友,朋友大概还算不上。“你下得太烂了,杰夫。”艾伦对我说这话时,脸上带着他独有的满不在乎和坦率,“可其他人根本不会下。”就这样,我们每周见两三次面,坐在他父母家装了纱窗的大门口,在棋盘上展开厮杀。我从来没有赢过。我一次次的摔门而去,心里满怀挫折和羞辱,边走边发誓再也不来了。比起没用的艾伦,我有更好的法子来打发时间:姑娘拉,车子拉,007电影拉。可我每次都会再去。

  我觉得打那时候起,艾伦的父母就有点害怕儿子那副专心致志的模样,他的父母性情温和,工作刻苦,爱打高尔夫,从艾伦十五岁生日起就常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当我俩坐在门口,在棋盘上移动车马的时候,艾伦的母亲总会小心翼翼的送来一罐柠檬汁和一盘曲奇。她对我俩都有种不自在的敬意,这反过来也让我觉得不自在。父母的表现不该是这样的。

  艾伦的SAT(迷之声:美国高中生进入大学所必须参加的考试,相当于中国的高考)分数很高,但上哈佛还是差那么一点儿。他的各科成绩很不均衡,因为他只研究自己感兴趣的课程。他的健康记录更不均衡:他的抑郁症发作过几次,患病期间没来上学;有两次还在精神病房里住过一小段时间。艾伦会沉迷在某件事里……-象棋,量子物理,佛学,他会沉迷到无法自拔的地步,然后,他的兴趣会一下子消失,仿佛从来就没存在过。凭我十八年的阅历和智慧,我认为哈佛完全有理由对他小心提防。然而,艾伦拥有“全国荣誉学者”头衔,他凭借对田鼠头盖骨结构的研究赢得西屋科技奖,哈佛随后录取了他。

  他临走前那晚,我们下了最后一局,艾伦以保守的意大利式开局,看得出他有点心不在焉。十二手过后,他突然说道:“杰夫,假如你能像每晚清扫自己的房间那样清扫你的思想,那会怎样?”

  “能怎样?”我的母亲倒是会“清扫”我的房间。

  他没搭理我,继续说道:“有点像是静电干扰对吧?心里的那些个胡思乱想,干扰了清晰的广播。是啊,就该那样比喻,要是没了静电干扰,我们的思考就都能更清晰,更加干净。我们能够看得更远,不用等到信号在不受控制的噪音里消失。”

  门廊里光线昏暗,我几乎看不见他那张颧骨宽阔,苍白的脸,但我忽然感到灵感闪现……那年夏天我难得产生灵感。“艾伦,你七年级那会儿就是这样的吧?太多……静电干扰?”

  “是啊。”他看上去并不像常人那样尴尬,仿佛他说的主题太过重要,顾不上尴尬似的,“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它,很久以来我都觉得,如果我能学会冥想……嗯,就像佛教徒那样……我就能把静电噪音排除掉。可光是冥想还不够,静电噪音还在,只是你没注意到而已。可他还在。”他走了一步象。

  “七年级那会儿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发觉自己很好奇,但为了掩人耳目,我盯着棋盘,走了一步棋。

  他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我,语气里依旧没有尴尬。接着他补充了一句:“应该可以调节脑的化学物质,去掉静电噪音,把意识整理干净,应该可以的!”

  “呃,”说话间,我的灵感消失不见,又变回到尖刻挖苦的状态,“你大概能在哈佛试试看吧,只要你没把心思花在芭蕾拉,模型铁路拉之类的怪东西上。”

  “将军。”艾伦说。

  那年夏天之后,我就没能再找到他,倒是每年都会收到巴客斯威尔中学的校友聚会通知……通知冗长罗嗦,每年都会准时到达,寄信人是琳达·威尔森,她肯定是得了什么她独有的强迫症。艾伦接着上了哈佛医学院,毕业后受雇于一家声名卓著的制药公司,发表了许多科学论文,那些课题的名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念。他结了婚,又离了,再结婚,再离婚。佩姬·可可兰嫁给了我的堂兄乔,还认识艾伦的第二任妻子。佩姬在我父亲的葬礼上告诉我说,对于艾伦,他的两个前妻说了同样的话,说他在感情方面一向心不在焉。

  我在我们的二十五周年聚会上见到了他,他看上去竟然和从前一样:身材瘦削,脸盘宽阔,肤色苍白。他一个人站在角落里,看上去无比孤单。我拉着凯伦走到他身边,“嗨,艾伦,我是杰夫·枷兰。”

  “我知道。”

  “这是我妻子,凯伦。”

  他冲她笑了笑,但是一言未发。外向而富有同情心的凯伦开口说了几句,但艾伦把她打断了:“杰夫,还玩象棋么?”

  “凯伦和我都不玩了。”我故意提到凯伦。

  “哦,我想让你见个人,杰夫。明天能来实验室吗?”

  “实验室”在六十英里外的城里,而我第二天得工作。可我那位不拘一格,智力出众的太太却对当时的状况产生了兴趣,她说:“什么事,艾伦,能说来听听吗?”

  “可以,是个象棋手,我认为她或许能改变世界。”

  “你说的是那个非同寻常的象棋世界?”我说道,一见到艾伦,我少年时代的伶牙利齿又卷土重来了。

  “不,是整个世界,请务必来,杰夫。”

  “什么时候呢?”凯伦说。

  “凯伦,我有工作在身啊,”

  “你的工作时间很灵活的嘛。”她说。话是没错,我是个地产经纪人,在家上班。她冲我一笑,脸上闪耀着调皮的光芒。

  “肯定会很妙。”

  露西·哈特薇,二十五岁,身材高挑,相貌出众。不幸的是,凯伦很容易心生嫉妒,我见她看了我一眼。露西有种冷艳的气质,她盯着艾伦实验室里的一台电脑,都没怎么抬头看我们,眼神也很冷漠。屏幕上显示的是一局象棋棋局。

  “露西目前的积分……人机对弈的成绩……已经达到了2670分。”艾伦说道。

  “那又怎样?”没错,2670分的确非常高,全世界只有二十来个选手的积分超过了2700分,可我还处在反讽模式,尽管同时也在为自己的幼稚感到自责。

  艾伦说:“六个月前,她的积分是1400分。”

  “她六个月前才开始学棋?”我们一边谈论露西,一边在棋盘上方弯着腰,一动不动,仿佛她根本就不在场。

  “不,她已经下了五年了,每周下两次。”

  一个资质平平的人,并没有连续几年每天花上几小时研究棋艺,却在积分上连跳几级……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事。

  凯伦说道:“很不错啊,露西!”露西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看了她一眼,接着又低头看棋盘去了。

  我说:“这会怎么改变世界呢?”

  “来看看这个。”艾伦说道。他头也不会地迈着大步朝门口走去。

  我厌烦了他的游戏,可凯伦跟他走了过去,于是我也跟了上去。凯伦一向对奇人异事感兴趣,或许是因为她本人四平八稳,理智清醒的缘故。我就是因为这个才爱上她的。

  艾伦取出一大叠图表和医疗扫描片,似乎希望我能读一读,“你瞧,杰夫,这些全都是露西的,都是在她下棋的时候拍的。这个尾状核帮助意识在不同的想法之间切换,它的活动量显得偏低。还有丘脑,它负责处理感觉输入,还有这里,在……”

  “我是做地产的,艾伦。”我故意装作很凶,“这堆垃圾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艾伦看着我,简单的说道:“她做到了。露西成功了,她已经学会了排除静电干扰。”

  “什么静电干扰?”我俩在二十五年前的对话,我记得清清楚楚,可我还是这样问了。

  凯伦说话了,她学东西总是很快:“你的意思是,露西能够在同一时刻专注于一件事,不会分心?”

  “我就是这个意思。”艾伦说,“露西,哈特薇控制住了自己的意识。她下棋的时候,下棋就是她的全部。结果,她就成了象棋世界的顶尖人物了。”

  “可她并没有真的和那些顶尖选手下过棋吧?”我理论道,“这只是你根据她和某台电脑对弈的结果做出的估算。”

  “一回事。”艾伦说

  “才不是!”

  凯伦惊讶的盯着一脸愤慨的我,“杰夫……”

  艾伦说:“是啊,杰夫,听卡罗的。别……”

  “是‘凯伦’!”

  “……你明白吗?露西不知怎地就获得了全神贯注的能力。那使得她能……能在她想注意的事情上一飞冲天。你明白这对于医学研究的意义吗?还有,对于……对于所有领域的意义?我们能够解决全球变暖,癌症,有毒废料,还有……一切的问题!”

  就我所知,艾伦对全球变暖一向缺乏兴趣,刻薄的回答已经到了我的嘴边;然而,艾伦脸上的表情,要不就是凯伦放在我手臂上的手让我最终没有把话说出口。

  她轻声说:“那会很棒的,艾伦。”

  “没错!”他神情狂热,一如七年级时的那次发作,“一定会的!”

  “这都是怎么回事呀?”回家的路上,凯伦在车子里说道。

  “哦,艾伦不过是……”

  “没说艾伦,我说的是你。”

  “我?”我反问,但我也知道自己并非无可指摘。

  “我从没见过你那样,你根本就是在嘲笑他,为了脑化学领域可能产生的一次重大突破。”

  “那不过是理论罢了,凯伦!只要进行几次受控实验,九成理论立即土崩瓦解。”

  “可你的态度呢,杰夫……你希望这个理论土崩瓦解。”

  我在驾驶座上扭过身子去看她的脸,凯伦盯着前方,双唇紧闭。处于本能,我真想咆哮两声……当然不是朝凯伦。

  “我搞不明白。”我平静的说,“艾伦总是能带出我最坏的一面,不知是怎么回事。也许……也许是我在嫉妒吧。”

  我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前方的路面上,我们好久没说一句话。黄色分隔栏,请勿超车,时速三十五公里,前方道路有坑洞。

  接着,凯伦的手轻轻的搭到了我的肩上,世界重新恢复正常。

  后来我又和艾伦见过几次。有两三次,我打电话给他,跟他说上十五分钟的话。或者应该说,是艾伦说话,我听,边听边压住心中窝的火。他从来不问我或是凯伦的事,谈的全都是关于露西的各种研究:她的脊髓液和脑髓液,她的神经元模式,她的血液和组织培养品。一提到她,他说的仿佛只是他立志解决的生物学难题的集合,我没法想象他俩每天是怎样互动的。我没有和凯伦说到这几次谈话,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第一年就是这样。第二年七月,事情有了变化,艾伦的报告……只是报告,根本不算对话-……转变成了无休止的抱怨。

  “FDA就是不通过我的IND申请。就是不通过!”

  我搞明白了“IND”代表“新研发药物”,领到IND许可,他就能随心所欲的研究露西了。

  “露西也变得无可救药了。需要她的时候,几乎没有一次能找到人,她全世界跑来跑去的参加象棋锦标赛,好象象棋比得上我对她的研究似的!”

  我还记得很久以前的夏天,那时候,象棋对艾伦自己来说,也比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重要。

  “我对自私和官僚主义还有政治感到沮丧。”

  “没错。”我说。

  “露西难道不明白这有多重要?她不明白这种改进世界的惊人潜力吗?”

  “显然不明白。”我说这话时觉得很满足,我不喜欢自己这样。为了将功补过,我说道,“艾伦,不如你休息一阵子,哪天过来吃个晚饭,不是说休息能让科学家更好的思考吗?有时候休息会让人产生真正的灵感吧?”

  尽管是在电话里,我还是感觉得到他想要拒绝,可我说的后两句让他没把话说出口。过了一会儿,他说:“哦,好吧,如果你愿意让我来的话。”这话说得如此无礼,好象是他帮了我一个忙而个自己带来不便,那一刻我就知道,这顿晚饭将会是一场灾难。

  的确是灾难,但因为凯伦在,其危害程度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艾伦拒绝参观她钟爱的花园,她并不介意。他把尝过几口的食物放在桌布上,咀嚼时食物残渣纷纷落下,喝水时在玻璃杯边缘淌下口水,她都没说什么,只是耐心的听着艾伦自说自话了两个小时,边听边点头,还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后来,她的目光变得有些呆滞,但还是没有失态,也不让我失态。

  “真是耻辱,”艾伦高声叫骂,“FDA正在束缚一切富有成效的研究,他们太过谨小慎微……如果詹纳发明的疫苗需要FDA批准,你知道会怎样吗?我们还会得天花,就是这么回事!如果路易·巴斯德……”

  “不如你和杰夫下会儿象棋?”晚餐终于吃完的时候,凯伦问道,“我来收拾东西。”

  我松了口气。下棋的时候不用说话。再说,凯伦也会忙着收拾艾伦的可怕吃相留下的残局。

  “我对象棋已经没兴趣了,”艾伦说道“我要回实验室了,露西把定好的测试都……她现在正在土库曼斯坦或是在其他的什么地方让费我的时间。再见,谢谢你们的晚餐。”

  “别在邀请他了,杰夫,”艾伦走后,凯伦对我说,“拜托了。”

  “我不会了。你表现的真好,甜心。”

  后来,我在床上做了那件她喜欢而我不喜欢的事,算是对她表达谢意。然而,凯伦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把我推开了,“你要投入我才会开行。”她说,“但今晚你的心思不在我们身上。”

  她睡着后,我轻轻的下了床,到书房里打开了电脑。屏幕前飘散着凯伦的玫瑰散发出的浓郁香气。露西·哈特薇正在土库曼斯坦的阿什哈巴德参加国际象棋奥林匹克大赛。好几家网站都提到了她突然蹿升到象棋世界顶峰位置的事。一些文章写到她从来不和队友或是其他队的选手交往,而是宁愿在宾馆房间里单独吃饭,而且不苟言笑。我仔细打量附在一旁的照片,想看看露西是否依然美丽。

  她依旧身材高瘦,双腿依旧修长,五官依旧漂亮……尽管她的脸被她查看棋盘时的习惯姿势遮挡住了,看不清楚。她的背部从脖子处开始弓起,像是一只乌龟,两根手指放在微微张开的嘴里。我以前在哪里见过这个姿势,但记不得究竟是在哪里。这姿势并不动人,然而,让露西的美貌消失的却另有其事。就算对一名棋手而言,她脸上的神情也专注的可怕。那上面没有丝毫其他情绪。好的扑克选手也会这样专注,但不是她那个样子。露西看上去都不太像是人类了。

  我那样想,或许是因为我对艾伦存有某种复杂的情感吧。

  凌晨两点,我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看到凯伦在我离开的时候没有被惊醒,心里很高兴。

  “她死了!”一年之后,艾伦在电话里哭诉,“她就这么死了!”

  “谁?”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当然知道是谁,“艾伦,我现在不方便说话,有个客户两分钟后来我办公室。”

  “你必须得来!”

  “干吗?”那次可怕的晚宴后,我就躲开了艾伦的每个电话。我更换了家里的号码,没在黄页上做登记,上班时则让秘书把他打发掉。现在接起来,是因为我在等凯伦的一个电话,她正要和我谈谈什么时候进行婚姻咨询的下一个疗程。情况没以前那么好了。并不算坏,只是有几片云彩挡住了稳定婚姻的阳光。我想在这几片云变成大规模雷暴前将其驱散。

  “你一定得来。”艾伦又说了一遍,然后哭了起来。

  我尴尬的把电话拿得离耳朵远远的。成年人是不会那样哭的,至少对其他男人不会那样哭。突然间,我明白了艾伦为什么想让我去他的实验室:因为他根本不和其他人接触。

  “求你了,杰夫。”艾伦小声说,我则吼了一声:“好吧!”

  “枷兰先生,你的客户到了。”布莱尼在门口说道,我详装微笑,准备撒个谎。

  原来露西根本没死。她坐在艾伦的实验室里,弓着背看着一副棋盘,两根手指含在嘴里,就像我一年前在网上见到的那样。

  “怎么回事?艾伦,你说……”

  他还是那样神秘莫测,给我打完电话后,他就冷静了下来。他递给我一捆打印稿。我一下子想到第一次来到他实验室的情景,那时候,艾伦也曾把我看不懂的文件塞到我手里。他就是不长记性。

  “从我上次见她到现在,她的白质又萎缩了百分之七十五。”

  “你说露西死了!”

  “她是死了。”

  “她就坐在那儿!”

  艾伦看着我。我感觉这个简单的动作费了他很大的力气,仿佛一个男人正要挣脱一块绑在身上的混凝土。他说:“我一直都很嫉妒你。”

  我惊呆了。我张开嘴,可艾伦又被绑到了“混凝土”上,“看看这些脑部扫描吧,六个月里少了百分之七十五的白质!还有这些神经递质水平,它们……”

  “艾伦,”我说,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寒意,“停下。”可他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尾状核,说着抗生素袭击基底神经节,说着双测路由重选。

  我走到露西身边,把她的棋盘从桌上拿了起来。

  她立刻站起身来,继续在我怀里的棋盘上下着棋。我向后退了几步,她跟了上来,还在下。我把棋盘一把扔进大厅,“砰”地关上门,背靠门板站住了。我身高六英尺一英寸,体重190磅;露西连我的一半都不到,实际上,她看上去体重还减轻了,修长的身材已经变得干瘦。

  她没有试着和我搏斗,而是回到桌子前面坐定,两根手指插进了嘴里。

  “她在脑子里下棋,是不是?”我对艾伦说。

  “是的。”

  “‘白质’是干什么用的?”

  “她包含了将大脑皮层中的神经元和其他脑区的神经元连接在一起的轴突,由此促进脑内通讯。”艾伦的语气像是在背诵教科书。

  “你是说,它让大脑的某些部分和其他部分对话?”

  “呃,比喻的很不贴切,但是……”

  “它让大脑的不同部分产生的不同思想能彼此接触。”我说话时,眼睛仍然盯着露西,“它让你能一次感受到不止一个想法。”

  静电噪音。

  艾伦开始了一番冗长的技术性解释,我却没有倾听。我现在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露西的这个姿势了……脑袋向前耸拉着,两根手指放在嘴里,流着口水……那是一位艺术家描绘的伊丽莎白女王一世,她还有几天就要死去,意识已经在身体死亡之前先行消失。

  “露西死了。”艾伦说过,他是知道的。

  “艾伦,贝贝·鲁斯是在哪支棒球队效力?”

  他絮絮叨叨的说着神经递质。

  “鲍比·非舍尔最喜欢怎样的开局?”我无声的哀求他。

  他说着专注冥想状态中的脑电波。

  “你知道海啸会在明天击中曼哈顿吗?”

  他在敦促FDA对临床实验设计展开详细调查。

  我尽可能平静的说道:“你也病了,是不是?你给自己注射了某种未获FDA批准的混合物,或者吃了颗药丸,或用了其他的什么办法。你想像露西一样摆脱静电干扰,就他妈的像一张除静电纸,于是你就从她身上提取了那东西自己吃了。现在你们俩根本就没法改变注意焦点了。”给我打电话是艾伦的最后一次拼死挣扎,他想让自己不再对这个项目全神贯注……不对……那不是最后一次。

  我紧紧的抓住他的肩膀,“艾伦,你说‘我一直都嫉妒你’的时候,是什么意思?”

  他喋喋不休的说着核磁共振的结果。

  “艾伦,求求你告诉我你是什么意思!”

  但他不能,这下我再也不会知道了。

  我打电话给研究大楼的前台。我打电话给911。接着我打给了凯伦,我需要听见她的声音,需要与她取得联系。可她却不接手机,她同事说她不在座位上,已经提前下班回家了。

  艾伦和露西都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然后又被放了出来。我没能听见诊断,但我怀疑诊断报告里会提到“不能对社会交往产生认识和关联”或者诸如此类的心理学胡扯。不善于和他人共事。我行我素,露西和艾伦显然能照顾自己的身体,于是医院就把他们放了。我听说有专业人士帮他们打理钱财,安排起居。艾伦刚发表了一篇才华横溢的新论文,露西·哈特蔚则成了首位在世界象棋比赛中夺冠的女性。

  凯伦说:“在各自的领域,他们都很幸福,如果他们头脑简单的专注于自己钟爱的事业,剩下的一概不闻不问……那又怎么样呢?兴许那就是成为天才的代价。”

  “也许吧。”我说。她跟我说话了,我觉得很高兴。最近我俩都没怎么说话。凯伦不愿意再继续接受婚姻咨询,变得沉默起来,老躲着我在花园里干活。邻居们都羡慕我们家的玫瑰,我们种了托斯卡尼艳阳,褶皱云彩,林肯先生,未来女王,金色热情,英国玫瑰,混血山茶,多花月季,地被玫瑰(路人:地名人名还有这些莫名其妙的花名实在是有够难打的。),攀缘植物和灌木丛。他们色泽各异:深红,粉红,古紫,杏黄,浓金,淡橘。它们的香气混在一起,令我恶心欲呕。

  出事的那一刻,我记得清清楚楚。我们正在花园里,凯伦跪在一片花床旁,一顶宽大的帽子盖在她的脸上,挡住了阳光,我看不见她的眼睛。

  “凯伦,”我一边试着掩饰自己的绝望,一边说道,“你还爱我吗?”

  “把那把泥刀递给我好吗,杰夫?”

  “凯伦!求你了!能谈谈我们俩之间的事情吗?”

  “大溪地落日,今年会长的很好。”

  我盯着她,盯着她嘴唇上方的汗珠,盯着她背部的优雅曲线,还有她幸福的微笑。

  凯伦清理过艾伦吃晚饭用的盘子,收拾好沾着他口水的食物。露西把两根手指放进嘴里琢磨棋盘,然后用手去摸棋子。

  不,不会的。

  凯伦自己动手去拿泥刀,仿佛忘记了我还在这儿。

  露西·哈特薇在比赛中输给了一个名叫德米特·契可夫的俄国人,一位斯坦福大学的遗传学家在癌症研究领域取得了重要的突破……在差不多一周的时间里,这条新闻霸占了所有报纸的头条。巧的是,他的女儿赢得了斯克里普斯拼字比赛,媒体很高兴。我在网上查了查这位遗传学家:一年之前,她和艾伦一起参加过一个科学会议;一个俄勒冈女人,参加新世纪运动的那种,发展出了用冥想彻底控制自身脑波的能力。她的丈夫是一位国际象棋大师。

  现在,除了打扫,做饭和购物之外,我经常散步。凯伦把工作辞了;她甚至不大离开花园去睡觉。我还在工作,但接的客户比以前少了。散步的时候,我会想到我还有的客户,思索他们可能喜欢的各种房屋。我眼里看着八月的树木早早染上了棕色,心里想着无意中听见的对话片段,嘴上和狗说着话。我步行的距离越来越长,还注意到自己已经开始计算自己的步数,并对慢跑鞋发生了兴趣,还查起了跨越大洲的徒步路线。

  但是我尽量不对步行想太多。我观察在最后一个暑假里疯玩的孩子们,回忆着曾经爱看的电影,惊叹量子物理的微妙,还期待自己将为午餐烹调的食物。有时候我会唱唱歌。我背诵小时候学过的诗歌中的只言片语,回忆精彩的橄榄球赛事,和站在门廊里的老太太们闲聊,还计算早餐摄入了多少卡路里。有时候我甚至在脑海里演练象棋的基本开局:维也纳开局或是托帕罗夫防御。我让想法自由地进入脑海,对他们统统接受。

  我得倾听静电干扰的声音,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听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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