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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墟

  翻译:darkmage

  莫独风在废墟中择路前行,阴沉脸庞上沾着点点汗珠,亮晶晶的仿佛是覆盖在他脸上的一层宝石。

  从他脚下,横卧在碧蓝明亮的苍穹下的废墟朝四面八方延展,到处是石砌的尖顶、杂乱的水泥和灰池,犹如落潮时露出水面的被海水蚀空的岩石。阳光明媚,废墟宁静,灰色的影子没有任何不祥和神秘的预兆,莫独风觉得在废墟里很安全。

  他脱掉夹克,躺在一块水泥板上,板内兀自突出几根锈蚀的线缆,回旋缠绕,宛若一幅描绘时间和空间的雕塑。事实上废墟才是一座这样的宏伟雕塑,随兴而矛盾的人类的诡计创造了它,用来纪念时间和空间以及所有献身于理解它们的人。莫独风发觉自己思绪飘忽不定,他点燃一支香烟,从水壶里喝了几口水。

  他为了搜索一丝生命的迹象已经在废墟里跋涉了很长时间,却毫无所获。他后悔起把自己送到废墟里的念头。一去不复返的探索先驱们并没有在这里留下一点蛛丝马迹,没有石上刻痕,没有笔记标号,没有衣服碎片,没有苍苍骨骸,这片废墟上只有贫瘠和荒凉。

  莫独风站起身来,他把水壶放到一边,烟蒂丢进一道裂缝里。他凝视着前方锯齿状的地平线,转身四顾,奇怪的是在他的视野内,地平线从未中断。无论是破碎的建筑还是坍塌的墙壁都没有遮挡掉他的视线。每个方向的地平线都一览无遗,这令他特别觉得好象是置身在一个漂浮于蔚蓝天空下的圆碟的中央。

  他皱起眉头。太阳正高高地悬挂在头顶上,他不知道自己是从哪个方向走来的。现在思索起来,他竟不能回忆起太阳是否改变过位置,而且,夜晚也从未降临。光线一直都那么明亮吗?但是他感觉已经过了好几天。

  他慢慢地再次踏上穿越废墟的行程,有的时候步履蹒跚,跌跌撞撞,从一块石板跳到另一堆碎砖上,遇到灰池的时候,他紧挨着周围房屋的残壁小心翼翼地绕过池子。他不敢踩上灰池,却不记得那么做的原因。

  最后,他心中充满了一种近乎惊惶的情绪,他强烈后悔来到废墟,恨不得立刻返回人群中,返回两边林立着整洁的房屋和应有尽有的店铺的有序街道。他满怀希望地打量周遭,好象期待有什么魔法精灵会回应他,他看见地平线上耸起一排高挑完整的建筑,那可能属于一座城镇。

  他加快速度,路程看起来不那么艰难了。

  接着,他注意到太阳开始西落,不禁嘲笑起自己先前的幻想。要是走运,他能在天黑前赶到镇上。

  他的脚步轻快,但却小觑了到镇子的距离,夜幕来临的时候,他离那里还有一英里路程。但是镇上房屋内点起的灯火让他欢欣鼓舞,也许那正是他之前离开的地方?从远处看起来,所有的城镇都是一个样子。他在灯火的指引下很快来到镇子外围。这里的街道上虽然灯火通明,却没有一个行人,或许居民都上床睡觉去了。当他接近城中心的时候,他听见来往交通的噪音,看见汽车在街道上行驶,人们站在林荫道上,咖啡店还没有关门。

  这座城镇缺少了什么东西,但他不去理会这个想法。他很累,看东西的角度和平时不一样。白天酷热的日晒可能让他有点中暑。

  这座城的外观和其他地方差不多,不过他从没来过这里。它和他所知道的其他城镇一样有一个中心广场,主干道从广场向四周辐射,犹如车轮上的轮辐,环绕小城的郊区就是轮子的外圈。

  他走进一家咖啡店要了一份餐。店主是个上了岁数,脸看上去象个侏儒,态度却很谦恭的男人。他把盘子递给莫独风,避免和他的眼神接触。莫独风开始用餐。

  那时有个妙龄女子走进店来,她扫视了一下所剩不多的空位,选择坐在莫独风对面。“这个位子有人坐吗?”她问他。

  他挥挥叉子摇摇头,嘴里塞满了食物不好说话。

  她露出微笑,优雅地坐到位子上,仔细研究一遍菜单,告诉老板自己的点单。店老板朝她微微哈腰后急忙跑进厨房。

  “真是一年里相当美丽的一晚。”莫独风说:“不是吗?”

  “啊,是的……”她有点迷惑不解。

  “对不起,希望您不会认为我……”他说。

  “不,没关系。”

  “我刚从废墟那边过来。”他说:“我在那儿探险。它一英里一英里地不断延伸。它肯定覆盖了整个星球。有人知道吗?”

  她大笑道:“您看上去很累……您还是睡个觉吧?”

  “我初到贵地人生地不熟。您能推荐个好点的旅店吗?”

  “我真不知道怎么推荐。我住在这儿,对旅店不太熟悉。不过路那边倒是有一家,它看起来还不错。”

  “那么我会试试。”

  她的晚餐端上来时,她冲店主掷去感谢的一笑。莫独风发现她点了和自己相同的东西。

  他让她不受打扰地吃完晚餐。他坐在位子上,身体开始因为疲劳而感到麻木。他渴望好好休息一下。

  女孩站起来,好奇地看着他:“我还是带您过去吧。”她同情地笑道。

  “噢,谢谢。”他和女孩一起离开咖啡店。当他们走在街道上的时候他想到了什么东西。他付过帐吗?他想不起来了。但是如果没付钱店主一定不会让他就这样走出来吧?那么一切都应该没问题。

  他走在女孩身边,肩膀上好象扛着无比沉重的担子,肌肉酸痛,双脚发软。

  他怎么能这样走过那么广阔的废墟呢?他肯定没有一路都靠腿走吧?什么路?多少路?什么样的路?

  “你确定能走到那里吗?”女孩清晰地问道,她的嘴唇贴近他的耳朵,说话的时候好象自我重复。

  “是的。”

  “那好,它并不太远。”

  他跟着她,现在他在地上爬行。他听见一个不是自己的声音喊道:“有人能帮帮我吗?”

  他躺在高低不平的废墟表面,烈日当头照下。他转身看见远方的地平线,再换一个方向,废墟还是一直延展到那端的地平线上。他觉得自己象个巨人一样展开四肢被钉在废墟的十字架上。当他坐起身的时候,他感到身体又缩回正常的尺寸。

  正常的尺寸?什么是正常的尺寸?他有什么标尺来衡量废墟的大小?废墟里有各种大小、各式形状的东西。但是不管多高,没有一个能遮住他视野内的地平线。

  他找不到夹克和香烟。他虚弱地站在废墟里凝视四方。

  他被放逐了吗?他想不起来。他到这里来是有理由的。有人把他弄到这里?城里的居民颇费周章把他搬到这里?

  他们真的那么做了吗?如果是真的,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没花太久思考这个问题。他开始再次漫步在废墟上。有一次他停下脚步,查看一栋好象从中央裂开的建筑,它的房顶还完好无损,内部却暴露在外,仿佛一座玩具屋。然而他无法回答那些掠过他的脑海又消散不见的疑问。

  但现在,他甚至已经遗忘了那座小城,忘记了他有件夹克,忘记了他有过香烟,他感到不再需要它们。

  稍后,他坐在一堆残破的瓦片上环顾周围。在他的左边是一幢倾斜的塔楼,尽管两边被什么撞碎了,却还屹立不倒。按照他的逻辑,塔楼早就该坍塌了,但是它依然凝固不动。他不再去看它,但是已经没有时间阻止这个景象在他心中引发的恐惧。

  他站起来,小心避开塔楼,他没有回顾,接着突然拔腿狂奔。

  但是他所看见一切建筑都好象要倒塌一般,所有的塔楼、房屋和柱子都有一边倾斜,那说明它们必然会溃倒。

  之前他为什么没注意到?出了什么岔子?

  在恐惧中,他回忆起自己的身份(identity)。

  他想起自己的名字,回想起曾经去过的那座小城。然后他回忆起自己花了几天时间穿越废墟,太阳不曾落下,天空不曾改变,只看见四横八荒上应该被巨大的废弃建筑遮掩却没有中断的地平线。

  他驻足而立,对废墟的痛恨得发抖,他试图回忆起遇到废墟之前的经历却丝毫想不起来。

  这是什么?梦境吗?药物幻觉?亦或疯癫?一定有废墟之外的东西吧?那座小城难道是空想?

  他闭上眼睛,身体踉跄,在眼帘后的黑暗中,他对自己说:好吧,莫独风,你还要继续这个实验吗?你还想把身份、时间和空间当作幻象创造的幻象清除吗?

  他对自己大声呼喊道:

  “你是什么意思?你是什么意思?“

  他睁开眼睛,前面是一片明亮的废墟,在蓝天中硕大、苍白的太阳下清晰刺眼。

  (太阳,天空,废墟+莫独风=莫独风-莫独风。)

  他渐渐控制住情绪,他的疑问和记忆,不管有没有价值,越飘越远。

  他稳稳站在废墟上,然后走向一个巨大的灰池。当他到达池子后,他直直俯视着它。他把手指放在唇上,在池边凝思。

  他拾起一块碎砖丢向铅色的灰烬,砖块将要触及池面的时候忽然消失了,丝毫没有惊动底下的灰烬。

  他朝灰池投去一块又一块砖石,每次都发生同样的事情。每次同样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一个阴影落到他身上,他抬头看见一座大楼耸立在他面前,一根玻璃砌起的垂直通道贯穿楼宇,里面有一层层平台,最高的平台上盖着一座穹顶。一个男人站在那里,招呼他过去。

  他跑到楼前,发现自己能跃上第一层平台,然后再跳到第二层,往复循环,直达穹顶覆盖的最高层。

  等待他的男人很象青蛙。

  “朝下看,莫独风。”他说。

  莫独风朝下看去,底下是一个整洁的都市,每个街区都方方正正,一模一样。

  男人挥起爬行生物一般的手,他的手透过日光呈现出灰色。

  “国家就象个女人。”男人说:“朝下看。它想要屈服,想要被一个强壮的男人战胜。我做到了这点。我平息了这个国家的躁动不安——并强暴了它。”

  蛙男似乎很自鸣得意。

  “它看起来很和平。”莫独风说。

  “整个体系里最和平的国家。”男蛙讽刺道:“整个国家里最和平的体系。你是谁,莫独风?”

  “不是你就是我。”莫独风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跳,莫独风。”象青蛙一样男人说。

  莫独风还站在那里。

  “跳!”

  他开始在灰池四周攀爬。

  (太阳,天空,废墟+莫独风=莫独风-莫独风。)

  他的名字在头脑中脉动,仅仅是头脑中的脉动。莫-独风,莫-独风,莫-独风。

  那是他的名字吗?也许不是。也许永远是——魔-独疯,魔-独疯——仅仅是头脑中的脉动。

  然而,除了废墟和光亮外,别无其他事物需要了解。

  他停下脚步。那是记忆吗?那,就在背面?

  出去——魔-独疯,魔-独疯——出去——魔-独疯,集中精神,魔-独疯。

  废墟似乎模糊了一下,他明锐、怀疑地看着它。废墟似乎在他周围折叠起来。不,是他在废墟周围把自己折叠起来。他在废墟周围流动,在废墟上方流动,在废墟中间流动。

  莫独风!不知从那里传来一声傲慢、绝望、讥诮的呼喊。

  是我,他想到。哪一条路?

  万千或者全无,莫独风,他对自己喊道:全无或者全无,万千或者万千!

  这里之外就在这里之内,无边无际,浩瀚无垠。他不知道是自己想起来,还是有人告诉他。

  (无穷+莫独风)=(无穷)

  他如释重负地庆幸自己又回来了。景物再次明亮。他停下坐在一片破裂的水泥上,钢缆从中兀自突现,水泥变成了一座野草萌生的小土坡。他的身下是城市——屋顶、烟囱、公园、电影院、教堂塔尖、漂浮的烟雾。它们看起来很熟悉,却不是他想要的东西。

  他在土坡上站起身,沿着小道走向城市,依旧对他是谁,他为何是,他是什么和他怎么样这些问题半懵半觉。

  “我为什么要让自己不断受尝试之苦。”他思忖到:“总有一天我的意志力不足以能把我带回来。他们在这里找到我的时候我要么在胡言乱语,要么就是毫无知觉蜷成一团。”

  但是他无法决定哪个才是幻象,是脚下的城市还是废墟。

  “它们都是真实的吗?”他一边想着一边越过草地,踏上通向城市的马路。

  他独自沿着马路漫步,穿过一座柱梁厚实、绿漆剥落的铁路桥,转了个弯,拐进一条荡漾着秋日炊烟的支路。两边的房屋皆由红砖砌成,点缀着一垛垛被过分高大的篱笆围起的小花园。他听到一堵篱笆后儿童的嬉戏声。他停下步子,从篱笆边探头张望,看见孩子们手拿五颜六色的砖块堆起建筑,又把它们推倒。

  当有个孩子抬头看见他的时候,他缩回头继续沿着小路步行。

  不过他没能逃脱嬉笑。那个孩子高叫道:“是他!”,然后一路尾随在他身后,其他的孩子们则有节奏地齐声合唱道:“风魔的莫-独风!风魔的莫-独风!风魔的莫-独风——他是一个大二楞!”他们为这个老掉牙的笑话爆发出一阵哄笑。

  他假装忽视他们。

  所幸他们只跟他到街口。天色渐渐晚了,薄暮降临千家万户,他的脚步声回荡在屋顶间,从一个烟囱帽到另一个烟囱帽都可以听到他咯嗒咯嗒的沉闷足音。

  莫-独风,魔独疯,魔-独疯魔-独疯魔-独疯。

  心跳声也一同合奏,魔-独疯,魔-独疯,心跳声,魔-独疯,魔-独疯,房屋还在那里,但是却被搁在废墟上,回声飘荡在它们虚幻的烟囱帽中。

  夜晚取代黄昏,光亮取代夜晚,房屋渐渐消褪。

  明亮的废墟一望无际,从不遮挡住他的视野中的地平线。头上是一片蔚蓝、蔚蓝的天空和永远不改变位置的太阳。

  他避开灰池。支离破碎的废墟冻结凝固在时间和空间里,不曾倾倒。

  是什么造成了废墟?

  他完全不记得。

  那里只有废墟。天空和太阳消失了,但依旧一片光明。只有看不见的浪沫“哗哗”拍打在他的身份的最后遗迹上。

  莫-独风,魔-独疯,魔-独疯。

  过去是废墟,现在是废墟,未来还是废墟。

  他吸纳废墟,废墟吸纳他。他和废墟一起消失,因为如今再也没有地平线。

  思维可以包容废墟,不过现在思维无存。

  立刻,也没有了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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