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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之地

  (本文为1972年雨果奖的获奖短篇。)

  他坐在门廊上的摇椅中,松动的木地板在他摇晃下支嘎作响。街对面,白发的老妇在这无尽的秋天里剪一束菊花。他看见栋栋古老的房屋和远方的森林与荒地之间,小阳春柔和的蓝天覆盖了大地。整个村子温柔又安静,古老的事物常常就那样子——这地方为一颗梦中的心灵而建,胜过为一个过活的生灵。此刻比他的另一个老到颤巍巍的邻居用探路杖敲打砖石、探索着走过长草的人行道的时候早了一个钟头。并且不到黄昏来临,他是不会听见远处有孩子们玩耍的——如果那时他听得见他们的声音的话。而他不总是听得见他们的声音的。

  他有许多书可读,但他不想去读它们。他也可以到后院去再次为花园铲土耙地,将泥土翻松到更适合的质地,以便到该下种时好接收种子——假若还有该下种的时候的话——可是对于一个永不来临的春天,继续为种子准备睡床也没多大意义。以前,很早以前,在他知晓关于这春秋的秘密之前,他曾向送奶员提到过花园的种子,对方尴尬极了。

  他跋涉了不可思议的长途,将那严酷的世界抛到脑后,当他最初来到这里时他满意于生活在完全的闲散中,满意于变得极度闲散,并且满意于无需因无所事事、或者接近于无所事事的状态而感到内疚和惭愧。

  他在一片寂静和金色的阳光里走过秋天的街道,他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住在街对面的老妪。她就等在那尖桩篱笆的门口,好像她知道他要来似的,然后她对他说,“你是个新人,来和我们一起生活。如今没多少人来了。你的房子就在我对面的街那边,我相信我们会是好邻居的。”

  他举起手想向她脱帽致礼,却忘了他没帽子。“我叫内尔森·兰德,”他告诉她。“我是个工程师。我会尽力当个像样的邻居。”

  他有个印象就是她比实际上站着时显得要高些和直些,但是,她也许又老又驼,却带有一种抚慰的亲切感。

  “你请进来吧,”她说。“我有柠檬汁和曲奇饼。还有其他人在里面,但我不会把他们介绍给你。”

  他等着她解释她为什么不会为他作介绍,但没有解释,他跟她走过岁月浸润的砖行道,行道带有种着紫苑和菊花的大花坛,大片色彩就分居两边。

  宽敞、高大的起居室里,在凸窗处设了座椅,还摆放着另一个世代的笨重的家具,一小撮火苗在壁炉里燃烧,她让他在火边的小桌子前坐下,然后坐在他对面,为他倒了柠檬汁并把曲奇饼递给他。

  “你不必理他们,”她对他说。“他们想见你得很,可我才不会去迎合他们。”

  想要不理他们很容易,因为那儿跟本没人。

  “上校——站在那边火炉旁,”他的女主人说道,“把手肘搁在炉架上,要我说那是最难看的姿势了——不喜欢我的柠檬汁。他宁愿要点更烈的饮料。请吧,兰德先生,你不尝尝我的柠檬汁吗?我向你保证它很可口。我自己制的。你瞧,我没有女仆,也没有厨子。我独自生活并且很满意,只是我的朋友不断来访,有时频繁得超过我的意愿。”

  他尝了柠檬汁,不是没带疑虑地,而令他惊奇的是,那的确是真正的、上好的柠檬汁,就像他还是个小男孩时在七?四庆典(美国国庆)和小学野餐上喝到的柠檬汁一样,而从那以后他再没尝过那样的。

  “好喝极了,”他说。

  “穿蓝衣的女士,”他的女主人说,“坐在窗边的椅子里的那个,几年前住在这儿。我们是朋友,可她前段时间搬走了,而我惊讶于她又回来了,她经常这么干。恼火的是我记不起她的名字了,假如我曾经知道的话。你也不知道,对吧?”

  “我想恐怕是的。”

  “噢,当然了,你不会知道的,我忘了。这些日子我很容易健忘。你是个新来的。”

  他坐了一下午,喝她的柠檬汁,吃她的曲奇饼,而她就叨唠着她那些并不存在的客人。直到他过了街去那所她指派给他的房子,而她则佝偻着身子挥手道别时,他才意识到她还没有把她的名字告诉他。就是现在他也不知道。

  这是多久的事了?他思索,然后发觉自己想不起来。全怪这秋天。如果季节总是秋天,一个人又如何能察觉时间的流逝?

  这一切始于他开车穿越衣阿华州,驶向芝加哥的那一天。不,他提醒自己,这一切始于“淡化”,尽管当那种“淡化”出现时他并没怎么在意。只把它们认作,要么是某种奇怪的心理状态,要么是某种光线和氛围的异常。仿佛这世界缺少了某人曾期待的那种可靠性,仿佛他正沿着这里与另一地间的神秘分界线奔跑。

  一份政府合同没有兑现,而他就丢了他在西海岸的工作。他的公司并不是唯一的一家;还有其它许多公司失掉了合同同时还有许多工程师不知所措地奔走在大街上。获得芝加哥的工作有一星儿可能,尽管他认为它现在多半已经有主了。就算没工作,他提醒自己,他的景况也好过了多少别的男人。他年轻又单身,他还有几个美元在银行里,他没有住房抵押,没有购车贷款,也没有上学的孩子要拉扯。他只需养活自己一一因为根本没有任何形式的家庭。他那硬拳头的老光棍舅舅,在他父母死于车祸后收养了他,并把他役使于威斯康辛那片多石多丘的农场,现在已化作一个遥远黯淡、难以辨认的身形,深埋于过去了。他不喜欢他的舅舅,兰德想起来——却也不恨他,只是单纯地不喜欢他。他没有落泪,他回忆到,当老人在一片牧场上被一头公牛盯上并戳死时。因此兰德现在是完全地单身,甚至没有关于家的记忆了。

  他存着他的那笔小钱,因为工作资历有限,且还有条件更好的人们也在找工作,他意识到得有一段时间他才能什么都买。他开的那辆破旧的小货车里有地方睡觉,他还把车停在沿路的停车场里做饭。

  他几乎已穿越了这一州,公路顺密西西比河岸的悬崖而转为漫长的盘旋。他朝前瞥见,就在公路的几个转弯处,有标示着前方不远处的城市的烟囱和高大的建筑物。

  他从崖后绕出,城市就在他眼前,一座横躺在河两岸的小型工业中心。就在那时他感到并看到了(如果人能管那叫看的话)他以前见过或者说曾感到过的那种“淡化”。它有一种——说突兀感并不确切——而是一种非真实感,仿佛人正透过某种面纱来观看实景一样,线条被淡化而棱角被抹平了,又仿佛人是如从微风轻扰的水面观望水波清澈的湖底那样望着它。他以前看见它时,他把它归咎于公路疲劳症,就打开窗子透一下气或者停了车下去沿公路来回走走,然后它就消失了。

  然而这次比以往都糟,他有些被它吓到了——但被它吓到还不如被他自己吓到那么凶,他揣测着自己可能出了什么问题。

  他开到路边,把车煞住,而正当他这么做时,他似乎觉得,公路的路肩(路面任意一侧的边界或边缘)比他设想的要崎岖。在他停靠的时候,淡化似乎减弱了,然后他看见公路变了,这解释了它的崎岖。路面出现塌陷的麻点,一些混凝土块被顶起而另一些则碎成卵石大小的破片。

  他抬起目光由公路望向城市,而那儿已没有城市了,只有那个被莫明毁灭的地方的残垣。他坐着,双手僵在方向盘上,在沉默中——这片异常的死寂中——他听见了乌鸦的号叫。他开始傻乎乎地回想上次听见乌鸦号叫的时候,就在这时他看见它们了,点点黑斑在崖顶上拍打着翅膀。那里还有别的东西——几棵树。却不再是树了,只到处有黑色的树桩。城的残垣和树的残肢,还有色似黑灰的鸦群鼓翼其上。

  几乎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他踉跄着下了车。事后回想,这似乎是个愚蠢的举动,因为车是他唯一了解的东西,他与现实的最后纽带。就在他踉跄着下来时,他把手放在座位上,在他的手下他摸到了坚固的、长方形的物件。他的手指抓住了它,直到他站在车旁他才发现他拿的是什么——那架一直躺在他身边座位上的照相机。

  坐在门廊中,松动的木地板在摇椅下支嘎作响,他记起他依然有那些照片,尽管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想到它们了——很长的时间,实际上,是自从他思考任何生活以外的东西以来,一天又一天,在这片秋之地。就好像他在努力避免自己去思考,在试图让心态保持平和,排拒那些他所知道的——或者,也许更准确点说,那些他认为他所知道的。

  他不是有意识拍下些照片的,尽管后来他试图告诉自己他是的(却从没有完全让自己信服),并以一种扭曲的方式来赞美自己提供了单靠他的记忆绝不能提供的证据。因为作为一个能思考那么多事情,能白日梦到那么多事情,且能幻想出那么多事情的人,他绝不能信任自己的头脑。

  这整个事件,当他后来回想它时,是模糊的,好像那座被炸城市的真相躺在经历中某个陌生的维度里,无法解释,甚至难合情理。他只隐约记得照相机在他眼前以及猛按快门的卡答声。他还确实回忆起那群人从山坡上朝他冲下来而他疯了似的爬回车上,背着身锁上车门然后挂档,预备在毁坏的公路上按Z字形路线驾驶,以躲开一百码以内、尖叫着的人群。

  然而当他开离路边时,公路不再是毁坏的了。它重归平坦,朝向一座不再是被炸毁了的城市。他重新停靠在路旁,无力地、挫败地坐着,许多分钟后他才能再次驾驶,但开得很慢,因为他不相信自己——他在发抖——还能以更快的速度驾驶了。

  他本打算过了河然后继续驶向芝加哥,当晚就到达那里,可是现在他的计划改变了。他太震惊了并且,另外,还有那些胶卷。他需要时间来思考,他对自己说,许多时间来思考。

  在离城几英里的地方他找到了一个路边停车场,然后开了进去,把车停在一座烤肉架和一台旧式水泵旁。他从后备箱里带的少量给养中取了些木柴然后升了一堆火。再把装着厨具和食品的箱子拖出来,架好咖啡壶,把一个煎锅放到烤架上并朝里打了三个鸡蛋。

  在他驶离公路时,他就看见一个男人在路边走着;而现在,当他打鸡蛋时,他看见那男人已经拐进了停车场并朝他的车走来。男人走近水泵。

  “这东西能用吗?”他问。

  兰德点点头。“我已经打了一罐水,”他说,“就刚才。”

  “真是个热天。”男人说道。

  他上下地挤压着水泵的手柄。

  “对走路来说太热了。”他说。

  “你走了很远?”

  “走了六个星期。”他说。

  兰德更仔细地打量他。衣服又旧又破,但相当干净。他一两天前刮过胡子。他的头发很长——不是说他留得长,而是因为缺少修剪。

  水自泵口涌出,男人捧手接在下面,弯腰去喝。

  “真棒,”他终於说道,“我刚才很渴。”

  “你吃得怎么样?”兰德问道,男人犹豫了一下。“不怎么样,”他说。

  “到后挡板上的箱子那里去。帮你自己拿张盘子和几样餐具。一个杯子,还有。咖啡快好了。”

  “先生,我不想让你认为我到这来是……”

  “别说了,”兰德道,“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那儿有足够我们两个人吃的。”

  男子拿了一个盘子和一个杯子,一把刀,一把叉,和一把勺。他走过来站在火旁。

  “我不习惯这个,”他说,“以前我从未做过这种事。我一直有份工作。十七年了我一直都有份工作……”

  “给你,”兰德说。他让鸡蛋滑入他的盘子,走回箱子那儿另外拿了三个。

  男人走到一张野餐桌旁把他的盘子放下。“别等我,”兰德说,“趁热吃掉它们。咖啡要好了。如果你想要的话还有面包。”

  “我待会儿会来一片,”男人说道,“用来擦盘子。”

  约翰·斯德灵,他说他的名字叫,而约翰·斯德灵现在又在哪儿呢,兰德想——还在轧马路,找工作,任何工作,一天的工作,一小时的工作,一个十七年来一直有份工作的人一朝没了工作?想到斯德灵,他感到一阵内疚的心痛。他欠约翰·斯德灵一笔他永难偿还的债,在他们谈话时却并没意识到那涉及了任何的债务。

  他们坐着说话,一边还吃着他们的鸡蛋,用面包抹净盘子,喝热咖啡。

  “十七年了,”斯德灵说,“一个机器操作员。一个老手。在同一家公司里干。然后他们开除了我。我和另外四百个。一次就那么多。后来他们又开了些人。我不是唯一的一个。我们有许多个。我们不是停薪留职,我们是被开除了。没指望再回去了。不是公司的错,我想。一笔大合同飞了,就没活儿可干了。你自己怎么样呢?也被开了?”

  兰德点点头。“你怎么知道的?”

  “呵,从你吃得这样。比馆子还便宜。而且你还带了个睡袋。你睡在车里吗?”

  “说的很对,”兰德说。“这对我来说不像对别人那样糟糕。我没有家庭。”

  “我有家庭,”斯德灵说道,“妻子,和三个孩子。我们商量过了,我妻子和我。她不想让我走,但我应该走。钱都没了,没工作的就滚蛋。只要我在,日子就难以轻松。但如果我抛下她,她就能轻松了。这样妻子和孩子们都会有吃的,有住的了。这是我做过的最艰难的事情。对我们都很艰难。总有一天我会回去。当日子好过些时,我就回去。家里人都会等着呢。”

  外面公路上一辆辆汽车飞驰而过。一只松鼠从树上下来,小心翼翼地凑向餐桌,突然又转身逃命,蹿上了临近的一棵树干。

  “我不知道,”斯德灵说,“它对我们来说或许太大了,我们的这个社会。它可能会失控。我经常看书。总是喜欢看书。我还喜欢思考我读到的东西。我看我们也许已经超越了我们的大脑。我们的脑子也许在史前时代还行。在我们搞得太大太复杂之前,我们的大脑还能对付。也许我们的建设已超出了我们的脑力。也许我们的脑子不能再掌管我们的所有物了。我们引发了我们不了解的经济力量,和我们不了解的政治力量,而如果我们不了解它们,我们就无法控制它们。或许那就是为什么你我都失业了。”

  “我不会知道的,”兰德说,“这些我从未想过。”

  “一个经常思考的人,”斯德灵说,“他在赶路时做了许多梦。因为没别的事情可干。他梦到了些傻东西:一些表面上看起来傻的事情,但很难说它们不能实现。这种事在你身上发生过吗?”

  “有时,”兰德说。

  “有件事情我常想。一个傻到家的念头。之所以想它或许是因为我赶了太多的路。有时有人捎我一程,但通常是自己走。然后我开始想,假若一个人走得够远,他是否能把一切都甩到身后?他走得越远,他就离这一切越远。”

  “你要去哪儿?”兰德问他。

  “没有特别的目的地。只是不停地走,就这样。个把月后我会往南去。为冬天准备个好开头。北方这几州冬天来了可不是呆的地方。”

  “还剩两个鸡蛋,”兰德说,“要吗?”

  “天哪,伙计,我不行了。我已经……”

  “三个鸡蛋没那么多。我可以另外弄些的。”

  “好吧,如果你确定你不介意的话。要我说——咱们分了它们,你一个,我一个。”

  蹒跚的老妇剪完花束,进屋里去了。从街头传来手杖的敲击声——兰德的另一位老邻居,晚上出来散他的步了。西沉的太阳将一抹余晖洒向大地。树叶是金色和红色,以及棕色和黄色的——自从兰德来的那天起它们就一直那样。而草则带着茶色——它们还未枯死,只是已穿上死亡的殓衣。

  老人小心又吃力地走在人行道上,他的手杖探到了一块绊脚石,从而帮助他绕过它以免真得需要什么帮助(指摔倒)。他走得慢,就是这样。他在通往门廊的人行道处停下了。“下午好,”他说。

  “下午好,”兰德答道,“你有个散步的好天气。”

  老人客气地赞同了他的评价,还带点谦虚,仿佛他,他自己,也为这天气的好作出了些许贡献似的。“看起来,”他说,“似乎明天也会有个好天气。”而说完这,他就继续沿街走下去了。

  这是例行仪式。同样的话每天都说。此情此景,就象这个村子和这样的天气,从未变过。他可以在门廊这里坐一千年,兰德对自己说,而老人会继续走过并且每次都是这同样的话说出口——一套固定情节,一段电影胶片放了再放。这里的时间出了问题。一年定格在了秋天。

  对此兰德不懂,他也没有试图去弄懂它。没有让他尝试的方法。斯德灵说过,人的聪明可能超出了他们史前式的脆弱心智——或者,也许,是他们史前式的野蛮心智。而在这里,弄懂的可能性比原来在那另一个世界的更小。

  他发现自己在用相似的、充满神秘的方式思考那个世界,如他思考这个世界一样。那一个现在似乎像另一个一样不真实。那么他还能否,兰德想知道,重寻真相呢?他又想不想找到真相呢?

  有一个办法可以找到真相,他知道。进屋去拿出他床头柜抽屉里的那些相片,看看它们。刷新他的记忆,再次直面真实。因为这些相片,尽管也许可怕,却是种比他坐着的这个世界,或他曾经所知的那个世界更为鲜明的真实。因为它们不是人眼所见,也非人脑所出。

  它们就是,真实。照相机摄其所见,不会说谎;它不编造,不推论,也不会记错,这比所谓的人脑要强。

  他回照相馆——他把胶卷留在那儿了——店员从柜台后的盒子里拣出那个信封。

  “一共是三美元九十五美分。”他说。

  兰德从他的钱夹里取出一张五美元的钞票,把它放在柜台上。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问,”店员说,“您是在哪儿照的这些照片?”

  “是特技摄影。”兰德说。

  店员摇了摇他的脑袋。“如果它们是的话,那它们是我见到的最棒的。”

  “你想作什么?”兰德问。

  男人把照片从信封里抖落出来,在中间挑拣着。

  “这张,”他说。

  兰德平静地看着他,“这张怎么了?”他问。

  “这些人,有几个我认识。前面的这个,那是鲍伯?詹楚。他是我的好朋友。”

  “你一定是弄错了。”兰德冷冷地说。

  他把相片从店员指间拿走,把它们装回信封里。

  店员找了钱。当兰德离开店铺时,他仍在摇头迷惑着,或许还有点害怕。

  他小心地开车,但一点没浪费时间,穿越城市又过了桥。当到达河岸边的旷地时,他加了速,紧盯着后视镜。那个店员被惹恼了,或许会恼火到去报警。别的人见了这些照片也会恼火的。然而他对自己说,担心警察是愚蠢的。他拍这些照片既没有违规,也没有犯法。他有十足的权力去拍它们。

  过了河又沿公路开了二十分钟,他拐入一条狭窄多灰的乡村公路并一直开下去,直到他找到停靠地,那里公路在接近一座横跨小河的桥梁处拓宽了。有迹象表明这个停靠点常被使用,一定是钓鱼者,在他们碰运气时把车停在这里。但现在这个位子是空的。

  当他从口袋里抽出信封并抖落出照片时,他恼火地发现自己的双手在发抖。

  而它就在那儿——尽管他已经记不起它的样子了。

  他很惊讶,他居然拍了有手头这么多的照片。其中的一半那么多他都不记得曾拍过。但它们就在那儿,在他观看它们时,他的记忆,又复苏了,并且被增强了,尽管这些照片更比他的记忆鲜明得多。那个世界,他回想起来,就他的双眼所见来说,是朦胧又模糊的;在照片里它显得清晰而冷酷无情。焦黑的树桩立着,突兀又孤单,有些照片上的印像无疑是座被炸城市的实景。悬崖的照片则显示着不再有绿荫覆盖的光秃秃的岩石,唯有或近或远处有几截残桩,因为巧合的奇迹,还没有完全被火焰的狂浪所吞没。只有一张照片上面有那些冲下山坡、朝着他来的那群人;这可以理解,因为一见到他们,他就着急地要回车里去。研究着这张照片,他发觉他们比他认为的要近得多。很明显他们一直在那儿,只隔了很短的距离,而他因为震惊于城市的遭遇,没有注意到他们。如果他们更安静些的话,就可能在他发觉之前扑到他身上,把他压扁。他更仔细地打量照片,发现他们已经够近,一些脸庞都相当清晰了。他猜测着哪张脸才是被照相馆店员认出的那个人的。

  他把照片摞齐,重新塞进信封,然后把信封放进他的口袋里。他下了车走到小河边。那条小河,就他所见,不过十英尺左右宽;但在这里,在桥下,它将自己汇聚成一口池塘,岸边已被践踏得光秃,还有几块被钓鱼者坐过的地方。兰德在其中的一块里坐下,打量着池塘。水流冲刷河岸,可能将其下部划出了口子,而栖息在那儿,那条口子里的,则会是那些鱼儿,被如今缺席的钓鱼人所向往的鱼——他们把虫子吊在长杆一端,等它上钩。

  这地方被一棵长在桥下岸边的大橡树所遮蔽,凉爽宜人。从某个远方传来了割草机柔和的喀嗒声。水面荡起了涟漪,是鱼儿在吞食浮虫。一个停留的好地方,兰德想。一个可以坐下来休息一会的地方。他试图让脑子一片空白,将那些记忆和照片赶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假装他毋需思考什么。

  但是,他发现,他必须作些思考。不是关于那些照片,而是昨天斯特灵说过的一些话。“我开始想,”他曾说过,“假若一个人走得够远,他是否能把一切都甩到身后?”

  一个人该是多么绝望,兰德想,才会被迫提出这样的问题?又或许根本不是绝望——只是焦虑、孤独、疲倦了,看不到尽头。要么是那样,要么就是害怕将来会怎么样。也许,就象知晓了不几年后(不会是很多年后,因为从有人的那张照片里,那个店员认出了一个人),一枚弹头会袭击一个爱荷华小城,将它夷为平地。倒不是它有什么该被轰炸的理由;它既不是洛杉矶、纽约、华盛顿,也不是大港口、运输或通讯中心,它没有大型工业联合体,也不占政府席位。单纯因为而它在那儿,所以被炸了,由於误操作,故障,或者计算失误而被炸。其实这已经不太重要了,因为当它被炸的时候,这个国家或许这个世界可能都已经不在了。几年以后,兰德对自己说,就会发生那种事情。在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希望和梦想之后,世界就会变成那副样子。

  就是这类事情让一个人想要逃走,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忘记它曾经存在过。但说到逃避,他想,这太空泛了,应该找一个起点。你不可能随便找个地方启程,就能逃避开一切。

  这是个无稽的念头,被他与斯特灵的谈话所激起的念头;他懒懒地坐在那里,坐在河边;而就因为它带着一丝非凡的吸引力,他在脑海中抓住了它,没有象人们通常对待散漫的念头一样,让其立刻溜掉。他坐在那里,脑中想着它,而另一个念头,另一重时空也溜进来与它做伴;突然间他知道——没有一点疑虑地,实际上也没有经过思考,更不是刻意去寻求答案——他该从哪里起程了。

  他绷紧身躯僵硬地坐着,一时被吓到了,感觉像个被自己那下意识的幻想套牢的傻瓜。因为,就常识来说,它只能是幻想。一个挫败者走在无尽的马路上找工作时的苦涩奇想,因照片所示的震惊,以及这口荫蔽的、似乎远离那个坚实世界的池塘所具有的某种奇怪的催眠效应——所有这些集合起来产生了这种幻想。

  兰德支起身体站起来,转身朝汽车走去,但就在这时他仍能从脑海中看见这个特殊的起点。那时他还是个男孩——有多大?他回想着,大概九或十岁——他发现了那个小山谷(算不上一个峡谷,但也不完全是山谷),它就在他叔叔的农场下边朝向河流的方向上。以前他从没去过那里以后也没再去过;在他叔叔的农场上,总有太多的杂务,太多的事情要处理,根本没有时间去什么地方。他试图回想他在那里时的情景,却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他所记得的全部只是一个奇迹的瞬间,就像他在观看某部电影的一帧画面——而一帧画面为何能在他的记忆里留下印象呢?是因为光线以某个特殊角度照射在大地上?还是因为在刹那间他用了某种奇特的、绝无仅有的视角来观看?抑或是因为在那千分之一秒内,他洞察到了寻常世界背后的一条朴素真理?不管怎样,他知道,他在那一刻见到了魔法。

  他回到车里坐在方向盘后,同时凝望着那座桥和冲刷的水流以及远方的原野,但他看见的却不是这些,而是他脑海中的图像。假如他重新开回主干道时,不向右而向左转,重新朝那条河(密西西比)以及那座城市开去,在还没到那里的地方往北转入另一条公路,然后,那不可思议时分的山谷就在不过一百英里多一点的地方了。他坐着,观摩着那幅图像,心中的决心坚定下来。够了,这种傻念头,他想;没有那些魔法的瞬间,一刻也没有;一旦他开回干道,他就朝右转,但愿他到达芝加哥时那份工作还在。

  当他到达干道时,他没有右转,而是左转了。

  那地方真是容易找到,他坐在门廊上想着。没有走错路,没有停下来辨认方向;他直接到了那里,就象他一直知道他会重返,因此在脑中记下了路线一样。他把车停在谷口,因为没有路,他是步行进入小山谷的。他原本很可能找不到那地方,他对自己说,自一切事件以来他第一次承认,他可能并不像自己认为的那么有信心。他也许穿越整个山谷也找不到那块魔法之地,或者即使经过了,也因为眼光的不同而认不出来。

  但它还在那里,他停下来,看见它并认出了它;他又回到了仅仅九或十岁的年纪,但没关系,魔法仍在。他找到一条以前不曾见过的路走了下去,那种魔力依然存在;当他到达山顶时,小村庄就在那里了。他在金色阳光的寂静中走过街道,他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那位等在尖桩篱笆的门边的白发老妇,好像她已被告知他会来似的。

  他从她的屋子出来后,就过了街,去那所她指给他的房子。当他走过前门时,有人在后面敲门。

  “我是送奶员,”来人这么说道。他是那种影子似的人:你可以看着他,却不能真正看清他;假如人们移开目光后又再次看他的话,会像看见一个以前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一样。

  “送奶员,”兰德说。“是啊,我想我要牛奶。”

  “另外,”送奶员说道,“我还有鸡蛋,面包,黄油,熏肉和其它你会需要的东西。这里是一罐油;你点灯时用得著。柴房装得很满,当有需要时,我会来补充的。引火柴在你进门的左边。”

  兰德想起来,他从未付过钱给送奶员,甚至连付账都没有提过。那送奶员可不是个讲钱的人。另外,也用不著在奶箱里塞入订单;送奶员似乎不需告诉就知道人们需要什么。兰德有些惭愧地回想起,那次他提到花园种子,引起了一阵尴尬,不仅送奶员尴尬,他也尴尬。因为他一提到它们,他就发觉自己打破了某种十分微妙的、他本该意识到的规则。

  白昼消退,黑夜降临,很快他就要进去,为自己做饭。然后,又作什么呢,他想。有许多书可读,可他不想读。他也可以从书桌里拿出那份花园设计表再揣摩一下,然而他如今知道,他再也不会去搞园艺了。在这片永恒的秋之地上,没有种子,你是没法种花的。

  街对面,从那间大客厅的窗户里——那里有沉重的家具,有宽大的临窗座椅,还有高达天花板的大壁炉——散出一片灯光。带手杖的老人还没回来,对他来说天色正在变晚。暮色中,兰德又能听到从远处传来孩子嬉戏的声音。

  老人和孩子,他想。老人不在乎;孩子不上心。而他既不小也不老,又在这里作什么呢?

  他离开门廊走上人行道。街上空空,总是无人。他慢慢地沿街踱步,向村尾的小公园走去。他经常去那里,坐在几棵友好的树下的长椅上;他曾确信,在那里,他可以找到那些孩子。然而他不知道他为什么确信能在那里找到他们,因为他从没有找到过,只听见他们的声音。

  他走过一栋栋房屋,安详地立於暮色之中。是否曾经有人在那里住过,他想知道。是否曾经有那么多人住在这个无名的村庄里?街对面的老夫人谈到过她以前的朋友,那些曾经住在这里又离开的人们。但是,那到底是她的经历呢,还是一个人变老时自慰的幻想?

  这些屋子,他注意到,都维护得很好。间或有些松动的木板,剥落的漆层,但没有破窗户,没有脱落的水槽吊在屋檐下,也没有朽烂的门柱。就象,他想到,前几天还有能干的家长们住在这里似的。

  他走到公园,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他仍能听见孩子们的嗓音,和他们玩耍中的叫喊,但这些声音已远离到公园外的什么地方去了。他穿过公园,站在它的边上,目光越过灌木丛和荒原凝望着。

  月亮正从东方升起,一轮满月,照亮了大地,他可以看清楚每一小簇灌木,每一小片树林。而当他站在那里时,他突然惊悚地意识到,又是一轮满月,总是满月,日落它就升起,日出它就落下,因此而总有一轮大大的桔色月亮,一轮永恒的丰收月,照在这片永恒的秋之地上。

  一下子产生的这番认识似乎令人震惊。他以前为何没有注意到呢?他在这里住得够久了,也经常看月亮,理当注意到这一点。他在这里住得够久了——到底有多久呢,几星期,几个月,还是一年?他发现他不知道。他试图去回想,然而没有门路可供他回想。因为没有标志性的事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使得一天同另一天区别开来。时间流逝,如此平缓且波澜不兴,莫如停止下来。

  嬉戏的孩子们的声音远离了他,渐杳入远方;在他倾听他们的时候,他发现当他们已不在,他就在脑中听见他们。他们曾来这里玩过,现在又停止了玩耍。他们还会来,若不是明天,就是两三天后。这已经无关紧要了,他承认,管他们来不来,反正他们从未真正在那里待过。

  他沉重地转身,沿街往回走。当他走近他的房子时,一个黑影从树阴下出来,站着等他。是街对面的老夫人。很明显她在等他回来。

  “晚上好,夫人,”他阴沉地说道,“这是个愉快的夜晚。”

  “他走了,”她说,“他没回来。他跟别人一样,再也不回来了。”

  “您是指那个老人。”

  “我们的邻居,”她说,“那个拿手杖的老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从不曾知道他的名字。而且我也不知道你的。”

  “我曾经告诉过你,”兰德说道,但她并不在意他说的。

  “就住在街上过去几扇门的地方,”她说,“而我从不曾知道他的名字,我怀疑他也不知道我的。在这里我们是群没名字的人,而当个没名字的人是件可怕的事情。”

  “我去找他,”兰德说道,“他可能迷路了。”

  “是的,去找他吧,”她说,“尽全力去找。这会减轻你的负担,带走负疚感。但你绝对找不到他。”

  他朝老人总是选取的方向走下去。他有一个印象就是,他的去散步的老邻居,到市镇广场和废弃商业区去了,但是他并不确定。要是在其它时候,他要到哪儿散步是并不重要的。

  当他出现在广场边上时,他立刻看到一件黑色的物体躺在人行道上,并且认出那是老人的帽子。然而没有迹象表明老人本人也在。

  兰德走入广场,捡起那顶帽子。他轻轻地把它重塑又折好,然后小心地拿着帽沿,以免它进一步损坏。

  商业区沉睡在月光中。那不知名者的塑像就站立于广场中心的台基上。当他第一次来这里时,兰德回忆起来,他曾试图弄清楚塑像的身份,却失败了。在花岗岩的台基上并无雕刻铭文,也没有附上青铜铭牌。那张脸毫无特色,石刻的衣衫没有给出关于身份或者时代的提示。雕像的姿势或者神态也提供不了线索。雕像立着,是献给某个不知名的庸夫的忘却的纪念。

  环视着广场上的商铺,兰德像以前一样,再一次地震惊于那种在各样设施中精心营造的古典氛围。一间理发店,一家旅馆,一家衣店,一间脚踏车行,一间马具店,一间杂货店,一间肉铺,和一家铁匠铺——却没有停车场,没有加油站,没有披萨饼餐厅,也没有汉堡连锁店。街道旁的那些房屋所讲述的故事,在这儿被强化了。这里曾是一座古老的城镇,被时间的洪流所抛却和遗忘,另一个世代的属地。然而,在这里的一切周围都环绕着一种恼人的虚幻感,就像这根本不是一个老镇子,而是一个刻意被装饰成这样的地方,以为过往一页的代表。

  兰德摇摇头。他今晚是怎么了?大部分时间,他都乐于接受这个村庄的现状,然而今晚,他被忧心的疑虑所困扰。

  穿过广场,他找到了老人的手杖。如果他的邻居走的是这个方向,他分析着,那他一定越过广场,沿着离他掉落手杖的地方最近的那条路走下去了。但是他为什么会掉落手杖?先是他的帽子,然后是他的手杖。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兰德环顾四周,期望捕捉到某种动作,某个在广场边逡巡的潜伏者。可什么都没有。就算这里曾经有过,现在也没有了。

  他小心而警惕地走着,一边去向他的邻居可能走的方向,一边密切注视着阴影地带。那些影子愚弄着他,呈现为粗大的一块,看似一个摔倒的人,但却都不是。有半打的次数,他以为看到了什么移动的物体而被吓呆了,结果,每次,都只是影子所造成的错觉。

  到了村庄尽头,街道延伸成一条小径。兰德犹豫着,想要决定他的行动。老人丢了帽子和手杖,而他丢掉它们的地点说明,他是想沿着兰德现在所走的这条街走下去的。如果他已经走过了那条街,他就可能沿着这条小路走下去,走出村庄,离开这里,或许是为了躲避村里的什么东西。

  他无法确定,兰德知道。但他已经在这里了,最好还是继续走一段。老人可能就在外面的什么地方,疲倦了,或者被吓坏了,或者在路边摔倒了,需要帮助。

  兰德迈步前进。小路在开始时很好辨认,但当它蜿蜒穿过月光下起伏的田野,就依稀难辨了。

  一只惊走的兔子蹿过草丛。远处,猫头鹰不祥地枭叫着。西边吹来一股冷风。随风带来一阵寂廖感,一种除了寄居旷野的兔子、猫头鹰和风外,别无所有的空旷感。

  路到了尽头,依稀的小径隐没了。片片小树林和丛丛灌木让位于一片拂动的草原,草色被月光漂白,一片不知名的大草原。凝望着它,兰德知道这片荒草原将延伸再延伸,直到永远。它本身就有着无尽的味道。这样的情景让他战栗,却不知为何人会战栗于如此简单的事物。而就在他思索的时候,他感到——草原也在回望着他;它认识他,它在耐心地等待着他,因为终有一天他会到它这儿来。他会走进它,迷失于它,被它的浩大与无名所吞没。

  他转身跑了,毫不觉羞愧,身心俱冷,害怕至极。当他到达村子外面时,他终于停止奔跑,回头打量那片荒原。他已把草原留在身后,然而他却很无理地感到,它在追捕他,在向前扩展,虽然还看不见,但很快就会出现了,那翻腾的、带着漂白色泽的波浪。

  他又跑起来,但这一次不那么快也不那么奋力,颠簸着沿街小跑下去。他到达广场并穿越了它,当他回到他的屋子时,他看见街对面的房子是黑的。他没有犹豫,越了过那条他第一次来这个村庄时走过的街道。因为现在他知道,他必须离开这个魔法之地,离开它怪异又寂静的老村子,离开它无尽的秋天和永恒的丰收月,它的无名草原,以及它的孩子们——每当人们寻找他们时,他们就远离开去,他必须找到路回他原来的世界,那个世界没有多少工作,人们轧马路找活儿,那里还有零星的战争在被遗忘的角落里蔓延,以及,那台在底片上记录下未来命运的照相机。

  他离开了村庄,知道自己不用走很远,就能到达目的地,小路向右拐,一条陡坡下面就是那个小山谷,那里有他在多年以后重新找到的魔法起点。他走得小心翼翼,免得走岔了路,因为在他记忆里,道路是很难辨认的。他花了比预想要长的时间,才走到小路向右拐、通往那片陡峭坡地的地点,然后他意识到,路并没有向右拐,那里也没有陡坡。

  在他前方他又看到了那片草原,没有路通向那里。他知道他被困住了,他再也不能离开这个村子,除非他像那个老人一样离开,走出去,走入虚无。他没有靠近那片草,因为他知道那里有恐怖的存在,而他已经受够了恐怖。你是个懦夫,他对自己说。

  他一边沿路返回村庄,一边密切四顾,慢慢地行动,免得错过可能有的岔道。然而,没有岔道。曾经有过,他告诉自己,且迷惑了:他还顺着它走下去,从那另一个世界逃出来。

  月光从沙沙作响的树叶间洒下,将小村的路点缀得斑驳。街对面的屋子依旧是黑的,流露出空虚寂寞的味道。

  兰德想起,自他那天中午做的三明治以来,他还没吃过东西。送奶箱里有东西——那天早上他没有去查看,还是去了?他不记得了。

  他绕过房子,走到后边的回廊,送奶箱就立在那里。送奶员正站在那儿。月光落在他身上,他的脸被他戴的宽沿帽深深遮蔽,让他比以往更似一团影子,更难认出。

  兰德猛然停住,站定了打量他,惊讶于送奶员居然会在那里。因为他与秋天的月光并不相配。他是属於清晨时分的生物,而不是其它时候。

  “我来,”送奶员说,“是要看看我能否帮上忙。”

  兰德什么都没说。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思考不清,并且也没什么好说的。

  “枪,”送奶员建议道,“或许你想要一杆枪。”

  “一杆枪?我干嘛想要一杆?”

  “你过了一个极端烦躁的夜晚。手里有把枪,一把别在腰上的枪,你可能会觉得更安全、更保险一些。”

  兰德犹豫着。送奶员的口气里是否带着嘲弄?

  “或者一个十字。”

  “一个十字?”

  “一个十字架。是一种象征……”

  “不,”兰德说,“我不需要十字。”

  “那么,一卷哲学著作。”

  “不!”兰德冲他吼道。“我把一切都放弃了。这些我都用过,我们曾经依靠它们,但它们不够有效,并且现在……”

  他停住了,因为那并不是他想要说的,假若他真的想说什么的话。那是些他甚至连想都不会想的话;就好像他身体里有什么人,在通过他的嘴巴讲话。

  “或者来点现金?”

  “你在取笑我,”兰德苦涩地说,“你没有权力做……”

  “我只不过在列举,”送奶员说道,“那些能令人类倚赖的事物……”

  “那么告诉我一件事情,”兰德说,“尽可能说得简单些。还有没有回去的路?”

  “回你来的地方?”

  “是的,”兰德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没什么可回去的了。”送奶员说道。“每个来的人都没有退路。”

  “但那个老头走了。他带一顶黑毡帽,拿着手杖。他把这些丢了,而我找到了它们。”

  “他不是返回。”送奶员说道。“他是朝前走了。也没有问我那里是哪儿,因为我也不知道。”

  “但你是这里的一部分。”

  “我只是个谦卑的仆人。我有一份工作要作,而我努力把它做好。我尽力照顾我们的客人们。然而到如今,我们的每位客人都会离我们而去。我怀疑这里是个中途的落脚点,就位于通向某个地方的路上。”

  “一个作准备的地方。”兰德说。

  “你指什么?”送奶员问。

  “我不知道,”兰德说,“我没打算这么说的。”而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他想,他说了不想说的话。

  “这地方有一个好处。”送奶员说道,“一个优点,你应该牢记在心。在这个村子里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他走下回廊站在人行道上。“你讲到那个老人,”他说,“还不只那个老人。那位老夫人也离开了我们。他们两人大部分时候都呆在一起。”

  “你是说我在这里孤身一人了?”

  送奶员本开始沿街走了,现在又停下,转过身。“还会有其它人来,”他说道,“总会有其它人来的。”

  关于人类已经用尽了他的脑力,斯特灵是怎么说的?兰德试图回忆原话,然而现在,在这片刻的迷惘中,他把它们忘了。但是,如果真是那样,如果斯特灵是对的(不管他是如何为他的观点措辞的),那么人类不会需要这样的地方吗,什么都不会发生,月亮总是圆的,一年总是定格在秋天,只需片刻就好?

  另一个念头冒出来,兰德动摇了,他在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慌中冲送奶员叫喊道,“但是这些其它人?他们会跟我说话吗?我能跟他们说话吗?我会知道他们的名字吗?”

  这时,送奶员已走到了门口,他似乎没有听见。

  月色比以往更苍白。东边的天被染红了。另一个美好的秋日就要降临。

  兰德绕过屋子,走上通往门廊的台阶。他在摇椅上坐下,开始等待其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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