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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侵

  它们太可怕了。

  医生在医院的手术台下见到了一个无法辨别其性别的小东西,以为是自己花了眼,当她伸出手去触摸它的时候,它“啵”地一声消失在空气里。

  二副在与船长共享的房间里,正打算铺床,却发现被褥上有三个小东西,这群生物从他跟前滚过,对他咧着嘴笑笑,然后也消失了。

  有一个特别小的小东西——似乎刚从游泳池里出来,浑身温漉漉的,它的黄色外套温透了——贴在舱壁上的一幅刺绣挂毯上,然后滑下来,挂毯上留下一道水渍,它剧烈地尖叫着,随即消失了。

  测航员走进她的书房,发现有两个小东西坐在她那古式书架的顶部。她平常是个文静的女人,甚至有点儿害羞,此时她却不顾一切地冲向这群入侵者,大叫:“不许动!”得到的回答是成堆的书正飞向她的脸,她来不及接住,那些书大多滚到了床下,一片狼藉。当她终于满手是书地从床下爬出来的时候,入侵者已经走了。

  通讯员正在梳头,这时有个小东西轻飘飘地停在他头上,另有两个重重地落在他的大腿上。一个说:“给我梳头”;另一个说,“亲我一下。”这是,坐在他头顶上的那个小东西也落到他腿上来,挤在那两个中间(那两个不甘示弱,想抢回失去的地盘,对它又踢又撞了好一会儿),出乎意料地,它问道,声音低沉嘶哑,“你喜欢虫子吗?”

  通讯员想了一会儿,然后答道:“在二年级的生物书里虫子看上去还可以,但在其他地方就不怎么样了。”

  最大的那一个看了看自己的罩衣口袋,叹了口气,神情沮丧悲哀,接着便消失了。栖在他大腿上的最小的那个小东西忽尖叫起来,“给我梳头!”于是他就给它梳头,用的是传自他母亲的家族世代相传的梳子,梳子的背面镶着珍珠。它们两个在他大腿上滚来滚去——他心里想,它们事实上是相当重的小东西——要求梳头的那个小东西有一头蓬松橙黄色的乱发,却在梳头时坠入了梦乡。通讯员梳好了它的头发,沉思了一会儿,而不大不小的那个小东西在吮吸着它的大拇指,接着他很谨慎地开口了,“我来给你们讲一个精彩的故事吧。很久以前,有三个小孩,就像你们三个一样——”

  工程师发现有个小东西(它异常地幼小)爬进了蒸汽槽,啃着管子,矮胖的躯体正忙得不亦乐乎。另一个稍大的正向连琐反应控制器爬去。工程师绝不是个行事鲁莽没头脑的人,哪怕是她的机器出了大故障,即便是在她所生长的男性主宰的行星上,她也是出类拔萃的。于是,她悄悄把手伸向靠着闪闪发光的门边的架子,架子上主要是一些她的助手拿过来的食物和小器具,她曾打算处理掉一部分,因为她讨厌任何干扰她使她分神的东西。她从不让游客和船员们动那些东西。(她一门心思专注于工作。)那个小一点的小东西(她认为)像是喜欢叮叮作响的钥匙串,而那个大一点的则从架子上拿了一只玩具,玩具是橡皮做的,里面只是灌满了水……无论你怎么抓着它,它都会爬出你的手掌心。她慌里慌张的,不知所措。那个小点的小东西以惊人的速度爬出麻布裤子,胖胖的下半身在地上一摆一摆的,它扑向落下来的玩具,这时那个稍大的也扑了上来,把玩具从那婴儿的手里抢了回来。于是小东西放声大哭,以哀悼自己的损失。工程师把它抱了起来,动作很是熟练,轻轻地摇着它,肩上的钥匙也随着晃动起来。它一把抓过钥匙,研究了一番,遂又晃动着钥匙。稍大的那个小东西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仿佛在说:“你会把它要回去的,对不对?”她摇摇头,忽又怀疑这种生物是否真的懂得人类的语言或动作,就伸出手,手掌心朝前,意思是“如果你们想要的话就归你们吧”。小东西走向它的同伴,抱起它(因另一个小东西的重荷使它步履蹒跚),朝走廓走去。工程师长长地舒了口气,按下一串复杂的信号,琐上了机械房。现在,只有她的声音及她的主要助手的声音才能打开门了。

  这时,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膝盖上拍了一下。

  她低头一看,是那两个小东西,稍大的很有礼貌地把玩具递给她。她接过玩具。

  小东西们消失了。

  现在,我想讲讲那些志愿兵豆子们发现我们时的情景,他们有点儿不高兴,哦,但是有趣极了。相互踢打攻击的各位,别再闹了,请安静,各位。我要开始讲述了。这是艘大船,庞大的躯体在星光里忽隐忽现。当——不,不是吉·拉尔德,是我——我发现了它,于是走进去探了个究竟。它的外形很有趣,线条细长,有突起,还有一些“数字”。吉·拉尔德说。嘘,各位。拉着我们蜂涌而入,现在正是空无一人的时候,你们知道的,没有人在那儿,他/她正沐浴在阳光里,对于我们的所为一无所知,差劲的船员。哦——!“砰”地穿过金属墙,朝一个圆塑料盖涌去,从那儿可以看见里面的一切。

  全是人影!一群人围成一圈在抢救什么,剪子,新型的扩音盒(显然,这些东西他们也有)等等。赤佬!尤弗说。我称他们为豆子。然后,我们分头进入不同的地方,有趣极了。模仿豆子们的所为穿上黄色的外套,与他们一样,模仿他们的动作,比如:爬行,号叫,跳跃,尖叫,等等。我们爬在头上,栖在腿上,被当成真正的小孩子,听他讲故事,在水里爬进爬出,坐在庞大的木制品上,从一个娇小的豆子那儿拿了一个小玩具,我们吆喝着还给了她,我们在所谓的“床”上的“被褥”上打滚,等等。

  后来,有个高高的金发豆子坐到了我们上面。尖叫声!尖叫声!求救声!哈哈哈,吉尔走过去,坐在那个豆子上面。豆子们乱作一团,有些忙着他们所谓的“报警”,其他人则躲到手边的球座下去了。

  胸前突起的一个矮矮胖胖的豆子问道:“为什么我的船上满是一些穿着黄色外套的婴儿和小孩?”

  有个人答道:“夫人,我们收到来自阿尔普星球的紧急信号,一种可怕的顽疾正在人间漫延,因此,必须把小孩送到安全的地方。”

  (确切地说,这不是在撒谎,但也并不全对,吉·拉尔德说。是的,我愤慨地说,可怕的顽疾正在四处漫廷,但是同一时刻只能发生一件事吗?不能想得更糟糕一点吗?)

  讲故事的高个豆子说:“夫人,我试过与他们核对紧急信号”——这时吉尔插话道,真是愚蠢的一派胡言,但高个豆子确是用密码文书,代号,暗号等一些只有在阿尔普星球上才能找得到的标符说的(只有你和我知是谁发送的),阿尔普人真的把这些婴孩和小孩送来了,要求运至安全的地方。

  二副眼睛睁得大大的,自言自语地说,是这样子的,那么我们与他们在一起安全吗?

  各位窃笑起来。

  吉尔继续说,我从精美的墙挂上滑下来,嗬嗬,再也没有比这更舒服的了。

  卑鄙!吉·拉尔德说。

  一个胸前鼓起,长得很好笑的瘦削娇小的人说,哦,夫人,哦,夫人,他们只是些无辜的小家伙,只是孩子而已,故而,请让我们善待他们吧,喂食他们以肉汤,食物,供给他们睡觉的好地方,等等。

  我们都对胸前突起的女人吼叫着;我们想吃樱桃馅饼,白色的奶油,腌青鱼,小而圆的甜面包,涂有草莓酱的蛋糕,等等。

  那些东西都从墙里弄出来,吉尔知道是怎么回事。

  医生说,夫人不会连微小薄弱的帮助都不给予难民。盖弗洛尔去咬她,呸!一个星期未洗的脚趾头臭极了,盖弗洛尔报告说。

  医生把脚缩回去,还盯着我们说了些什么,我们大笑,即走了:我们是无辜的,无辜的。

  噢——哦。二副开口说,脸色难看极了,船长,我怀疑他们不是小孩——这时吉尔,吉尔夫和我用力朝他腹部撞去,使他吸不上气来无法说话。

  艾弗在里面跳来跳去的,小题大作。没有人说话,一片沉默。

  真丢脸!医生模样的人哭着说,一群可怜无辜的孩子,他们的家人正濒于死亡。

  塔斯克接着说下去。然后我们所有的人都跑向喷泉池,跳进去,发出很大的笑声,接着爬进储食间,尽情吞吃着涂了白色奶油的樱桃馅饼,有一些掉到了地板上,唉。然后,我们爬上床,在“被褥”上打滚,在地毯上踏上脚印。

  船长问,你们是不是真的羡慕那些六个一堆挤在你们床上的可怜的孩子?

  所有的人争先恐后地答道,不不不,请帮帮忙,其他的某些地方可怕的事将要上演。

  我们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艾弗想告诉他们,但是我不让。时机未到。

  也许会有人给我们念故事书?船员所能拥有的那些东西,我们都有。所以,我们对所有的人都很友好,鼓着小小的腹部,眨眨眼睛,然后说,哦,请给我们讲个故事吧,船长夫人。

  这些想法难道不是可爱极了吗?

  她真的讲故事了,非常的可爱,非常的激动。

  吉尔和艾弗互相亲吻着,起舞着。一切都富有节奏和韵律,虽然看不懂,但是美极了。然后其他的人,其他的人都跟着这么做。一直继续了七小时四十五分十秒三微秒。我们一点都不累。

  哦,然后我们离开那里又去储食间,吃草萄馅饼和巧克力架,哦哦,味道更好了。接着我们到游泳池的底下玩扑克,看守的豆子担心不已,直至吉·拉尔德向他解释说我们很好一点都没事,他仍很担心,所以我们只好睡到植物园里去,艾弗它们几个在咀嚼着植物。

  先别管这些,长官。我们用植物梗梳头,刷牙。

  哦,诚如你所知的,所有的人一起大叫。看守我们睡觉的人,请离我们远一些。接着我们玩耍了一会儿,活泼可爱,友好和睦。然后我们就睡觉了。

  第二天,医生一头扎进实验室,试图找出顽疾的治疗方法。她喃喃自语着,为什么,自阿尔普星球采来的血液样本完全正常?里面根本就没有病毒。她踱来踱去,反复地做着实验。

  吉·拉尔德很想告诉她,但是艾弗和我制止了他:不行!绝对不行!直至他放弃。

  吉·拉尔德傲慢地摇摇头,晃着脑袋消失了。

  我们躺在阳光普照的房间里,假扮着是性别难辩的豆子,戴着墨镜,只是地方有点儿封叼。

  哈哈!然后医生说,我发现嘴唇的部分蛋白质很奇怪,缺了它,那些人只不过是一堆原生质。但是这并不能治愈顽疾,除非它自我康复。

  欢呼声!我明白了究竟。阿尔普人在我们的船上感染了一些正常的人性,就是这种病。接着,她抓了一只实验用松鼠,想给它接种,松鼠原来躲在桌上的报纸下,妄想从医生那儿逃脱。

  请注意!它跑进了一堆模型中间。她只好在自己肮脏的膝盖上接种。

  提请注意!她说,顽疾的抗毒素正在形成!

  与此同时,讲故事的好心人终于与阿尔普星球联系上了,正在等待回音——不,不是我!各位号叫着!不是我,是它们干的,我没有弄脏挂毯。我没有朝船上的女士扔书;我也没有啃试管,是它们干的。

  这时,艾弗,艾尔和盖弗洛尔说道:看,谁来了。

  你知道的是谁。

  啊哦。

  亚克大声一声令下,我们排成一行——刚才还在喀戏的每一个人一下子规矩起来,就像已长了五十年的仙人球——我们都抽泣着,号哭着,发誓会很乖,于是变回我们的原形,一个两英尺高的绿色金字塔状模型。亚克是个六英尺高的绿色金字塔状模型。我稍稍挥动我的人类黄色外套说声再见。

  亚克在责备我,这是种心灵感应术。感觉槽透了,我也说不上来是怎么一回事。如果你也是具绿色的金字塔状模型的话,就会明白有多糟了(发出一阵声浪)。那么,我只好再次做个令人作呕的生物了。

  讲故事的人在心里柔柔地说:你们现在的本来面目很美丽。生命是美妙的,再没有比做个绿色金字塔状模型还要优雅、可爱的事了。

  最后我们高兴地离开了,哭着说再见,再见,我很抱歉往里面灌水弄坏你们的艺术品。我真的太坏了,我狼吞虎咽地吃东西,还把储食间弄得一踏糊涂,另外还于了些其他的坏事,但是,我只是个小小的小孩。

  开始吧!你知道的。

  于是,我们就开始治疗。

  从表面上看,经过治疗,人人都脱离了人类的模样,恢复了原样,就是说,绿色的锥杆。生活又变得很可怕,只有艾弗仍留在船上,试图模仿叶子隐匿在生物园里。这是行不通的,这样子的话会被猫这种生物吞食,然后很不雅观地掉落到地面上,从此消失再也找不到。

  有时候,我们抬头望向天空深处,想想都艘美丽的大船,船上食物和叫喊,噢,船上的一切,船上美妙的一切,你为何那么遥远,遥远如高高的天?我们聚在一起,竭尽全力地嘶喊着:可恶,可恶,艺术你,为何如此亲溺我们?

  这是种刚萌芽的意识形态,快乐的哭喊,借以发泄一下我们已成大局的令人厌倦的命运。

  同一时刻:夫人对驾船的人说:是你准许他们进来的吗?……啊……那些未登记离开阿尔普星球的儿童们,据说有如电脑般聪明。

  所有的人都回答道“没有”,“没有”,没有人让他们进来,请,不要冤枉我们,这不是我们的过错。

  就到此为止吧。我们不再打挠你们了,再见,再见。

  晚上,工程师梦见在她家里有许多的小弟弟,小妹妹,使她几乎寸步难行。医生每隔几分钟就会惊醒,然后复又梦见手术室被阿尔普儿童占领了,最后只得放弃睡了,起来,批上睡袍,朝医院的计算机房走去,从那儿,她可以间接地看到大厅及隔壁房间里的一切动静。测航员仰面睡着,躺在他精心珍藏的宝贝磁盘上。只有通讯员睡得很沉,也没有做梦。船长和她的丈夫并躺在床上,戴着眼镜在看书(船长正视,她丈夫有点儿散光)后者穿着睡衣裤。一会儿,船长放下书(《晚唐的军事历史》),皱了眉头。“在想那些小孩?”另一个问。

  “它们不是小孩,”她坚信地说,不禁颤抖了一下。

  “就算不是吧,”他说,“就算它们是外星人,但也只是绿色的金字塔模型,它们是……嗯,是婴儿期的金字塔。”

  “嗯!”她说。

  一阵子的沉默不语。他继续看他自己的书,一本艾米莉·迪肯逊诗集译本。

  然后她缓缓的说道:“亲爱的,你认为……你仍认为那些小孩全是外星人吗?”

  他答道,“你指的是返老还童这回事和那些落在脚趾间的樱桃馅饼吗?哦,是的,不,不全是这样的。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宁愿像它们那样。小小的金字塔,我指的是。”

  “我猜想,”她说,声音有点儿尖锐,“对男人来说,与绿色的小金字塔接触这回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然而——”

  “不,不是他们,而是你。”

  “我?”

  “绝对是。”他补充道,“你想否认吗?”

  她微笑着摇摇头:“不会的。我们仍然是我们,绝对的人类,而不像它们那样。”

  对极了。渺小的豆子人类,有玩伴,也有一个人寂寞的时候。诚如你所知,我们等会儿就离开这儿。

  我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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