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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之女

  乃鼎斋无机客译

  [作品介绍]《沈家之女》发表于《剑和女巫20辑》——这是一本原创幻想小说选集。在小说的东方背景设定下,一位普通的年轻女孩为了她母亲能安享晚年、以及帮助战乱纷争的王国获得和平,牺牲了她的未来。她与一位公主互换躯体,嫁给了一个妖怪。他是一头真正的妖怪,而不是什么变换了身躯的人类,那么此后她怎么可能快乐地生活呢?

  十八年前,这个故事随着运粮的船只流传了开来。故事的开头,要说到大伯父家的船只前面以莲花坐姿坐着的那个陌生人的样子。

  由陌生人的坐姿和他在正午的高温下仍穿着件黑色袍子,我断定他是一名僧人。但他是我所见到的模样最为怪异的僧人了。他的四肢和一条快要饿死的狗差不多的瘦瘪,他的两道稠密的白色眉毛交汇到了一块。最为古怪的,就是他腰间绑着的两把插在鞘里的短剑,一曲一直,两把剑的剑柄都设计简单。长径院的僧人们学习自卫术,可他们从不用武器,只用空空的双手来搏斗。

  我被这位神秘人物深深地吸引住,手中正在编织的芦苇篮滑落下来。

  “薇璇,眼睛看下面!”我的母亲呵斥道。

  带着羞愧心情,我低头看着膝盖。我的妹妹总是行为端庄、穿戴无可挑剔。我则会在本该肃静的时候开口讲话。无论我把头发盘得多紧,发髻就是会变得松松垮垮。我的衣裙和鞋子仿佛是些磁石,会吸引每一点游荡的泥浆。

  在去年的春分时节,我的妹妹得到了一段称心良缘。我比她年长两岁,因此本该我先嫁人,可至今没有一户人家打听过我的嫁妆。即使我的教养和端庄胜于我的妹妹两倍,也无法补救。我的右脚踵朝内翻转,所以我是一名瘸子。甚至连最穷苦的人家也不想要一个那样的儿媳。

  我听到男人们在靠近码头时的嬉笑声音,离我和母亲在一棵柳树下端坐的位置不过几十步之遥。当船只停下,河水喧闹地溅泼在木制船身上。

  “那个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是谁?”我悄悄地问。

  “那与你无关。”母亲说道。

  “他会不会出现在今晚的酒席上?”

  “嘘!”母亲喊道,接着语气又软了下来,“我料想他会来吧。”

  从码头上传来了令人好奇的喧闹声:男人们来回地跑动,新货物被装载上,旧货物又被卸下。我编织着手中的芦苇篮子,可是一点一点地,我的脑袋往上探起,直到我能够看到码头的一角。陌生人正在朝我们走来!“母亲!”

  “闭嘴!”母亲喊道,可是我见到母亲朝侧向瞄去,想看看走近的是谁。

  男子向母亲行了个深鞠躬:“请问我可否有幸与沈家老爷的遗孀面谈几句?”

  “我就是沈家夫人。”我母亲说道。

  “多年之前,我与你家夫婿相识,愿他的神灵食尽他的仇敌之灵魂。”

  他说出的是多么古怪的话啊!我不禁想知道他是如何结识我的父亲的。父亲在我九岁之时就已驾鹤西去。我犹记得每晚与父亲的对弈,对弈之前他是如何抚起我的发丝,又是如何像对阵大伯父那般认真地对待棋局。我还记得父亲吟诵起早课的祷文时那低沉的嗓音,记得他是多么地爱吃母亲包制的美味饺子。但我不清楚父亲在家门以外所做的事情。我曾经问起过母亲关于父亲的事,可是她变得那么的伤感,令我再也没有问起父亲的情况。

  “你一定就是沈家的女儿了。”黑袍男子朝着我顿首行礼,“有件事务,我需与你二人商谈。”

  船工们早已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盯看着柳树下的我们三人。陌生人举起左手,作了个不寻常的手势,然后船工们就重新干起活来。那个手势是事先安排好的信号,还是另有内情?兴许那男子不是个僧人:兴许他是个术士,或是个邪魔,或是个——

  “我是皇上的一位谋士。”陌生人谈道。他面对着我们,坐到了地上。“东土的战事对于双方而言都是耗费巨大。上个月,敌方派遣了一名代表,提出了一项新的和约。子孙绵延、后代聪慧的皇上同意了和约。皇上的二公主将嫁与敌方的一个王子,和约由此生效。”

  “可怜的姑娘。”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母亲瞪了我一眼。千万别打断皇上的谋士的话,即使那位谋士刚刚告诉了你,皇家的公主即将要嫁给某个妖怪。因为尽管谋士小心慎微地称呼他们为敌方,就连帝国边疆的种稻农夫都知道:占据了东土的那些邪恶的怪物头长双角,还有锋利的爪子和粗糙的皮肤。

  “二公主被娇宠惯了,”谋士的嗓音中透出了一丝不允,“公主声称自己宁可入住猪圈,也不同意那桩婚事。尽管有时皇上的推理对于我等愚人来说含糊难懂,可他的智慧是毋庸置疑的。他向他的女儿许诺,她无需继续那桩婚事。”

  母亲用一手掩住了嘴巴。假若皇上早已同意了和约和婚事,他怎能收回承诺、而又不会颜面扫地?

  “有一个办法可做补救,然而让人遗憾地是它同时需要点诈术和奉献。”谋士说道,他说话之时,正对着我凝视的目光,“我在玄幻之术上稍通点门道。我可以将公主的魂魄与别人的魂魄对调,将她们的灵魄灌入另一人的躯壳内。接着,二人就将以另一人的身份度过余生。皇上已经同意了这个建议,并委托我寻找一个适合的人选。薇璇,沈家之女,你愿意与公主对调魂魄吗?”

  在那仿佛永无休止的一刻,世界停下了脚步,太阳停在了天穹中,我也停止了呼吸。我只得等待,等待那一时刻过去,等待着时间的归位。那时,老人的太阳穴处的血管悸动。习习和风吹过柳树叶片,发出如吟唱一般的声音。我薇璇,是一个从未到过村庄以外12哩地方的跛腿女孩,我发现自己遇上了一遭完全料想不到的事情:一项抉择。这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稀松平常的选择,不是诸如挑选穿哪件布裙、或是品尝哪种蘸酱那样的选择。而是一项将会打破我人生平衡的重大抉择。

  假若我应允下来,我就将不再是村姑薇璇,而成为了一名皇家公主。我的衣裳将是由丝罗锦缎制成。我将住在宏伟的楼阁里。我的右脚也将健康无比——我可以正常地走路,可以跑跑跳跳。

  假若我应允下来,我将不得不嫁给一个可憎丑陋的妖怪。白日我将闻到他的腐臭气味,夜晚我将与他的利爪同眠。

  而且,我也许再也见不到我的母亲了。当她年岁增大、无法独立生活之时,她将不得不居住到她的女婿家中,依赖于他的慷慨程度,永远屈居于亲家母之下。“假如我拒绝的话,皇上是否会惩罚我的一家?”我开口问道。

  “不。”谋士答道。

  或许我应该出于对皇上的一片忠心而答应这事,然而,尽管我们村庄与皇都的距离近得让我对皇上产生畏惧之情,可还不至于让我热爱上他。因此我高高地抬起脑袋,一口回绝了。

  我的母亲一言不发,可是她的手悄悄越过我俩间的空隙,轻轻地捏了下我的手指。

  “真可惜,”谋士说道,“我需要一个可以信赖、会保守秘密的人选。”

  “薇璇和我都不会告诉别人这件事情,”母亲说道。

  “我明白。”谋士说。他再次朝我转过身子:“要让你改变主意,我该提供些什么呢?”

  我几乎要立刻拒绝他,可谋士看着我的坚定眼神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别仓促做决定,我的父亲曾在我俩对弈时候这么告诫我。一步起初似乎毫无希望的棋,如若加以仔细的考虑,也许就有了转机。因而我静坐了片刻,在反复思考后才说道:“给我金子。足以让我母亲成为富人的数量的黄金,要安排得像是从某个远亲处得来的遗产。你还得保证只要我俩愿意,我和我的母亲就可以常常来往书信。”

  “支付黄金这点很好办。书信往来可就难办了。公主为什么会给沈家寡母写信呢?”谋士停顿了下,然后点了点头,“是很困难,但并不是没法解决。所以就随它去吧。”

  谋士伸出双手,掌心向上,接着我把双手放至他的手掌上,以显示我的同意。

  “明日早晨拂晓之后半个时辰,准备好出发。”谋士站了起来,向我母女二人依次作揖,接着就朝村子走了过去。

  母亲用双臂抱住了我。我俩都没有出声。即便是在柳树的树阴下,天气还是热得很。当我俩彼此紧抱在一起时,天气变得愈加的炎热。码头上的船工再次注视着我俩,可是我们拥抱了好久好久。

  我先前以为谋士想在第二天早晨用船把我带走,可他只是在我母亲的房内施了一道法术。他说,相比于公主和我两人的魂魄间的距离,皇宫与村庄可谓近在咫尺。我跛着腿跨过卧室地面上的一个用白垩画下的记号,穿过一面又阴又暗的帘子,走进了公主的闺房。

  让我们快速地跳过我在皇宫里逗留的那段日子。公主的侍从知道施法术之事,尽管她指导我该怎么表现得举止大方,我还是发觉要假扮好公主很是困难。的确,公主娇宠任性,我不必装出一副娴静有礼的样子。但我还是必须要记下众人的名字与面容,要记下皇宫里外的布置。还要知道如何呵斥奴仆;学会如何嗤嗤窃笑、而并不是规规矩矩地微笑;尽管食物尝起来异常的美味,我可以即刻扫清一桌的饭菜,我还是要学会像只麻雀般慢慢享用食物。难之又难的,就是我必须要像对待父亲般看待皇上,要装得好像我敬爱他。

  妖怪们坚持要在雨季中雨水最泛滥的日子里举办婚礼。雨水填满了都城的大街小巷,围聚在太庙之外的人群也淋得湿透。我跟在皇上身后,踏上了太庙宽阔的石阶。一顶华盖撑盖在我们头顶上,可雨水还是滴渗下来,溅湿了我的丝绸嫁衣。

  太庙里面,熏香的气味也压制不住妖怪们的恶臭。妖怪们闻起来就像是腐烂的肉块。他们蹲坐在太庙的左侧,深色而又笨重的身形介乎于牛与大狗之间,但却比二者更为丑陋。除了四只带蹄的脚,他们还有一对带爪子的手。当我走向祭坛时,妖怪们击打着他们的利爪,仿佛在准备要一口吞掉他们的猎物。

  我跪在祭坛前的蒲团上,合拢手掌,让双手不再颤抖。我即将嫁与的那个妖怪蹲在我的身旁,可是我没有、也不可以瞧他一眼。与之相反,当祭司站在上面念诵词文时,我凝视着蒲团周边的一圈红穗。我告诉自己,我的婚姻将结束一场战争,可是我的心中的那股冰凉凉的悲哀感觉依旧存在。我告诉自己,我的婚姻将使母亲变得富有,在片刻之间我的心情变得舒缓了些。

  铙钹的清脆乐音告示着婚礼的第一部分的结束。祭司把象征婚姻的金碗放至我与妖怪之间的架子上。他用公主的名号称呼我,让我把双手放到金碗上面,以此表示我同意了这门婚事。我随即将双手放在了金碗上。

  祭司又招唤起我身边的妖怪,让他把手搁到我的双手之上。妖怪却猛地击出利爪,把金碗从架子上击落了下来。我被吓呆了,双手紧攥着方才还搁着金碗、此刻却空空荡荡的地方。屋瓦如金属般叮当作响。妖怪咆哮着,朝着妖怪们的大王奔去。在皇家宾客们的厉声尖叫之中,妖怪吼叫着:“不!我不会娶这个身材瘦弱、呜咽不止、不长脑袋的笨女人!”

  有许多次,我在村子里无意间听到别人称呼我为瘸腿女孩或者“跛足”,可是从没有一个人会当着我的面那么叫我。听了妖怪的话,我的悲哀感又浮至心头,一股急躁的怒气攫住了我的情绪。我在人群、皇上、妖怪的大王和情绪激动的妖怪面前站起身来,开口说道:“不长脑袋?你才是那个愚笨无知的蠢货!如果你并不想娶我,早在几个月之前你就该提出来!现在,你的愚蠢似乎将再次启动战事!”

  妖怪的大王气得暴跳如雷、直立起身:“你竟敢称呼我的儿子为蠢货,你这个下贱种族的没有一丝臭味的狗杂种!”

  皇上的侍卫们拔出了他们的剑。皇家的宾客们大声嚎叫,与此同时,妖怪们涌上前来。

  “等等,”一道平静的嗓音响起,他的话虽说得轻声细语,却传遍了整个太庙。一个穿着黑袍的老头走向祭坛,人类和妖怪们都静静地站在原地。我还不知道皇上的谋士已经回到皇城里。

  “是聪明还是愚钝,要确定下来很容易。”老头说道,“的确,我们两个民族具有着相互征战的历史,而且今日在这儿,我们可以流淌下更加多的鲜血,来纪念那一段历史。可是我们也共同拥有着其他的传统,用那些方法来测定双方的智慧,更为适合。我提议在这两个年轻人之间举行一场手谈赛,也就是传统主义者们称之为‘围棋’的玩意儿。”

  谋士拍击手掌,接着一副围棋棋盘和棋子就出现在我面前的蒲团上。他望着我的新郎:“我猜想你定然懂得围棋的规则吧。”

  “当然。”妖怪大声叫道。他抓起一粒黑色棋子,由此获取了先下第一手的优势,然后把棋子放在靠近棋盘天元的位置。

  我拾起一粒白色棋子,将其放至棋盘上,我仿佛一下子又变成了一个孩童,坐在地面上与父亲对弈,世界里只剩下我们二人以及围棋。的确,我听到了妖怪们的吵嚷声和皇家宾客们的低语声,可他们在黑白棋子的棋枰上、在守住棋局和伺机反扑的较量中没有丝毫的位置。

  有一次,在棋局进行到一半时,在我的头顶响起一道干咳声。我抬头望去,看见老迈的谋士的浓密白眉紧蹙不展。我再次低头凝视棋盘,看到我即将取胜,那么老人为何会皱眉呢?啊,对了,我这时才回想起此次棋局的更广阔的含义:最好取胜,可也别胜得过于轻易。

  就那样,我以三子击败了妖怪。当全部棋子被收拾干净,我的视线从棋盘上挪到上方。夜幕已至。烛火照亮了太庙。

  “下得好。”我对面的妖怪赞道。他拾起了象征婚姻的金碗,把它放回到架子上。“我会娶你的。”

  我把双手放到金碗上,接着他把爪子缩回,将他的湿冷粗糙的双手叠至我的手上。

  在我与丈夫出发前往东土之前,我对皇上的谋士说道:“幸亏我懂得如何下围棋。”

  “这与运气毫无关系,”他答道,“你的父亲是一位围棋大师。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摇了摇脑袋。我知道父亲把了其他的村民打得落花流水,可也就仅此而已。

  “你父亲有次曾写信给我,”谋士说,“他说你在下围棋方面显露出了天赋。”他停顿了下。“我很抱歉利用你成就这桩婚事。愿这项婚事的未来比你料想的要好。”

  结果正是如此。我的丈夫脾气急躁、喜怒无常、外貌丑陋,可他同时也心地公道,甚至可说是心地善良。我们自然没有儿女,但是我们收养了两个孩子。一个是人类,一个出自我丈夫的种族。当孩子们在家里时,他们令宏大的城堡不再那么的让人孤单。

  在我们婚姻的每个夜里,我和我的丈夫都会对弈棋局。我的丈夫每一次蹲伏在棋盘边时,都会大声宣称:“今晚我会取胜的。”

  但是他却从来没有取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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